秋燕
新来的代课老师王宁是一个很古怪的年青人,他与这所学校的其它老师很不一样,他不象他们一样成天谈论着学生谈论着工资谈论着他们的工作和家庭谈论着他们的幸福,他象一个还未入道的局外人,和他们在一起,他总觉得无话可说,他活在自己世界中。讲完课,他一般都是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中,关好门,拉上窗帘,上好插销(虽然这几乎是多此一举的动作,没有什么人会来找他,他没有朋友),但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一份安宁。
一
六月底的一个下午,在王宁的宿舍门前。“笃-笃-笃-,”王宁在他的房间里,他决定不去理睬。但过了许久,又是笃——笃-笃。听得出来这次有些许犹豫。王宁想,外面敲门的人大概已经知趣了,再坚持一会,肯定会走开。王宁就静静地屏着气,不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可既听不到再次的敲门声,又听不到外面的人走开的声音。就这样等了半天,王宁觉得外面的这个敲门的人实在太诡异,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打开插销,开门却见兀地一个人站在门口,正对了王宁面,一股还未喘匀的女孩鼻息正吹在了王宁脸上,这是一个有着一面光洁开阔的额头,额头上沁满密密汗水,微喘着气,闪着一对黑幽幽大眼睛,扎一束马尾,微黑的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涡的一个女学生。
“王老师,能给我点水吗?”
王宁一愣,不说话,也没表情。
“我渴了,能进来喝杯水吗?”
“进来吧。”
“水太烫了。”
“不要着急,慢慢喝。”
“你老是一个人呆在这里?”
“嗯。”
他们远远地坐着,象一般陌生人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谢谢你,我喝好了。”
“再加点?”
“不了,你的房间好闷,你应把窗子打开。”
“哦,习惯了。”
“你的房间里常有人来么?”
“不怎么来”。
“比如朋友?”
“我没什么朋友。”
“我也没有什么朋友,真不知这个暑假怎么渡过。哦,对了,我今天刚考完女子800米长跑,我的初中生活算是结束了。”
“那好啊,你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可我突然觉得很失落。”
——
“喝好了吗,你可以走了。”王宁觉得这个女孩子不该和他说这样的话,他也不愿意听人说这样的话,何况根本又没什么关系,连师生关系都不是。
“你赶我走啊!”
“没,我有点,累了。”
“王老师你先听我说会话嘛,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找我?”
“就找你,不行吗?”她调皮一笑。
“行,你说。”
“初中几年我没什么朋友,就这样结束了。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年龄长大了。”
“你多大了?”
“十六。”
“叫什么?”
“秋燕。”
“秋燕还是秋雁?”
“是燕子的燕。”
“你们班主任是谁?”
“图老师。”
“哦——”
“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哦,没啦。”
“那你该走了。”
“哦——王老师,其实我不渴,我来其实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你。”
“说我什么?”
“说你——不说了,谢谢你的茶,改日我再来告诉你。”
“你这孩子,嗯,那你走吧,我真的累了。”
“王老师再见。”
那个叫做秋燕的女孩子真像一朵云,突然而来,留下一个问号,飘然而去。
王宁想:“不过是小孩子一贯的技俩——故弄玄虚而已。且不必去理她,但她为什么找借口要告诉我这个,背后说我话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可她为什么又不说了,肯定话很难听,可她凭什么要告诉我呢,我与这个叫秋燕的学生又不是什么师生关系”。王宁越想越混乱,越想越烦,还有点生气,这老师做得,吃力不讨好,全身心地付出,又不去打扰别人,竟然还有人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唉——。
这天夜里王宁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在一个荒野上疲惫地走着,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没有尽头的是荒原,比荒原更没有尽头的是他的茫然,他累极了,腿象是抽尽血液,几近不能挪动,走和没走都一样,只所以走,完全是一种意志还清醒状态下的条件反射。荒原无限地扩大,茫然如同行将熄灭的鬼火。他感到快要梦靥了,荒原开展旋转,他正向那旋转的涡心沉,他极力想挣脱,想大声呼救,可极度虚弱的身体已连张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眼睁睁地任身体无限下沉,消失。突然他感到有人伸出一只手来,他看到了就是白天到他的宿舍来的那个叫秋燕的女学生。她面带微笑,象从水盆中拣棵草一样就把他从涡心拉了出来。还是荒野,她穿一件翠绿色碎花半袖半长的丝质学生旗袍在王宁前面走着,王宁紧跟其后,没有一句话。
走着走着,走在王宁前面的秋燕突然不见了,王宁焦急地呼喊寻找,就是不见她的丝毫踪影。突然王宁发现了一个狭小的山口,里面隐约有光有水声。于是他弯下腰拨开洞口的密草从狭小的山口挤入,这是一条幽深又悠长的峡谷地带,峡谷中一条更细更幽的绿色小溪蜿蜒向前伸去,小溪两旁长着茂密的青草。他感到非常惬意,沿着小溪向前走去,峡谷越走越开阔,小溪也越来越宽阔幽深,青草也更加铺展开去,王宁兴奋了起来,他开始跑了起来,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随着奔跑的加快他的快乐似乎也开始奔跑,越来越快到最后自然而然地飞了起来,峡谷不见了,见到的是一片绿色平静的大河,两岸是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地,他飞着飞着飞着,他希望这种飞的姿态永不停留,他相信前面有更广阔的绿色,刚一动这样的念头,前面的绿色渐渐浅了、淡了到最后无可奈何地完全消失了,他挥动着臂膀,扇不动稀薄的空气,有一种力无情地把他从飞翔中拉了下来。他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地面,地面是没有任何绿色的戈壁,一群熟人或坐或站围在一起谈着昨天的酒量,谈着某人醉后的笑话,个个脸上堆着空无一物笑容。王宁心里虽不再感到虚弱,但感到了烦躁和遗憾。他在人群中极力寻找秋燕,然而秋燕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呢?
他醒了,阳光已铺满他小小的宿舍。仲夏的阳光是多么明净啊,唉,刚才的梦也是多么明净啊,要不是前后两段,简直太完美了,梦和现实是一样的都不可能尽如人意,比如象对待这样的好天气,他又能做什么呢?没有朋友,什么也没有,小小的县城,一出门全是熟人。所谓熟人,不过就是互相监督互相猜疑的人,尤其是在单位同事之间更是这样。王宁才教了四个月的书就被周围的空气压抑得失去了享受阳光享受自由的能力甚至于也失去了思想的能力。他成天苦闷着,又无人诉说也不屑于跟人诉说,别人在津津乐道着分数的比拼、乐道着和某某喝了多少酒,乐道着某某怎样怎样。他觉得这所学校属于他呼吸的空气是没有的,所以一下课,他便躲进宿舍中,要么呼呼大睡要么拿起一本无论什么书就读下去,实在烦躁得不行,他甚至差点就打算和现实和环境妥协了,去找个人喝酒或聊天去。他也这样做过几次,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感到极度空虚和虚弱。孤独是他第一次从学校毕业后体验到的东西:没有水、没有绿色也没有空气,看到渐渐腐化的灵魂和石化的身体,没有办法。
二
下午放学后,王宁夹着教案回到宿舍。时间不过五点多一点,他打算出去走走。校园里学生们大声喧哗着,追逐着,甚至有的学生在他身边时还肆无忌惮地说着不堪入耳的粗话和脏话。他觉得对自己是个羞辱,但如何发作呢?这个学校几十年来一直如此,自己曾经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只不过自己现在为人师表了。唉——还是走远一点吧。
他走到校门口,刚要出门几个女学生齐声对他说了声:“王老师好。”他脸一红也回道:“同学们好。”等他走出大门不远,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不禁回头看去,见刚才的几个女学生凑在一起模仿他刚才的话:“同学们好。”见他回头,个个飞红了脸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