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不着

　　我丢失你亿万年了
　　我合上眼，沉入黑暗，身上是簌簌的葬土
　　你在光明外喊着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寻找你
　　你却在另一间育婴房啼哭
　　我的声音够不着你
　　我的手够不着你

　　菩萨啊，你这张寻人启事
　　我贴到太阳上没消息
　　我贴到月亮上还没消息
　　我来回跑，打听你，呼唤你
　　我把草原走成沙漠了
　　我把海洋走成陆地了

　　★尘土

　　我不找着你，太阳和月亮等于闲摆设
　　你不等到我，大地的五谷等于白耕作
　　我从公元一年，找到公元一万年
　　虽然找到的是一堵石胎

　　我从公元一万年，折身迎你到公元一年
　　在十字路上迎，在大河入海口迎
　　在地天相接处迎，甚至，在鬼门关前迎
　　虽然我迎着的只是一声婴儿的学语

　　我无时无刻，没有中断过
　　对你的分辨，嗅着，张望着，回味着
　　尽管人间消亡，历史腐烂
　　宇宙成了飞旋的尘土

　　★还我

　　闪电正在拉门，雷紧跟着
　　这时，你们才发现，我早就堵在门上——
　　我张开双臂拦路，我甚至向前一扑
　　大风直把我的身影卷过三界的门槛
　　淹没了菩萨

　　——雷，把箱子打开
　　把箱子最低层的夜打开
　　把夜打开，把夜裹紧的红烛打开
　　把红烛里的舍利子也打开
　　把爱这个字捡起来，剥开

　　把声音还我
　　——闪电，把你的鞋脱下来
　　把被公元以来和以前，脏污了的袜子脱下来
　　把你脚跟上，风和雨的皮屑脱下来
　　把你的所有白骨脱下来
　　把骨髓脱下来，挤出你偷走的
　　我和我爱的人，静静独享的那段时光

　　★佛说1

　　我知道你们在相爱着
　　我一动不动，害怕爱受到惊吓
　　你的眼擦着了阳光，你点燃了
　　你爱人心尖上的蜡烛
　　我怕风生，一动不动
　　蜡烛燃尽，我怕我情不自禁喊声疼

　　不是我一动不动
　　我面前燃烧着的蜡烛
　　是我喊破嗓说出的话
　　我害怕烛焰将熄
　　我迸住呼吸，一动不动

　　亿万年了，你早已化作尘埃
　　而你唇上的香泽，迷离的眼神
　　亲昵的抚摩，急促的呼吸
　　还都在我面前愉快地跳跃
　　我怕他们老无所依，我只能一动不动

　　★你，必须到人间去洗手

　　就为一次牵手，一个吻，一个夜晚
　　你，必须到人间去洗手

　　你在村溪浣纱，牵你手的人你可能忘记
　　他手心的盐闪着光
　　还有残留的墨汁，有桃花色的纹路
　　五百年了，你找的正是他
　　你的手心泌出细汗，你听到了他的心跳
　　你重温着吻香，可是
　　他把你的夜晚送给了他的君王

　　你知道么？那个地方现在叫西湖
　　你在秦汉的金戈铁马声中
　　无比恼怒地洗手，发誓不要相逢
　　你还是和他偷偷牵手了

　　那是个冬天，你要满园的花朵
　　他不假思索，裁尽人间的布帛
　　布的花，布的缠枝，布的小径
　　那次并肩，奢侈而温暖
　　峨冠博带，绿的酒，喷香的诗笺
　　小琵琶，油壁车，柳色正新
　　等你明白，他把你厌旧的宝器当了赌具
　　你坠下楼去，已经迟了
　　现在，金谷园早干了你的哭泣和血迹
　　不是你犯傻，十六国都在犯傻

　　你洗净手，心想，他也许是醉了
　　他不醉时，穿着明黄的帝衣
　　吹着专为你谱的洞箫曲
　　给你霓裳，给你羽衣，给你教坊的钥匙
　　在撒满花瓣的温泉里，你们相拥
　　可是，他最后还是把一匹白绫给了你
　　你把五代十国的骨牌愤怒扫下桌去
　　打翻了金盆，打翻了无辜的水

　　活该的，那一次，你没及时洗手
　　那一次，你把他一步步逼到景山脚下
　　他追悔，惊惧，癫狂，无语
　　你吻在他唇边的脂痕正在流血
　　他甚至打开了你伸过来的手
　　在追兵赶到之前，他居然挥起了龙泉剑
　　刺进了你多么饱满的胸脯
　　砍杀了你一千五百年后才生育的子女

　　你日夜哀号，恨透了当初不该有的相逢
　　你洗手时，水面上是乾清宫的飞檐
　　等水停止晃动，你看到了地震的废墟
　　他在战争的难民中看见了你
　　你颤栗不已，你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可他虚弱的没有力气，他在要水
　　在要饼干，在要担架，在要睡眠
　　你获赠了他第一次的战地黄花，那么幸福

　　他把你当了同志吧？何其浪漫的称呼
　　他许诺说天要亮，叫你在狱中等他
　　你等来的是子弹，和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军礼
　　你在咬牙切齿地洗手，金盆洗手
　　你把他留在你掌心的温度洗净了
　　把吻的死角处的肮脏洗净了，甚至
　　把所有可能到来的夜晚都洗烂了

　　2012年第一场雪来了，你心情很好，推门而出
　　也许只是随意看了窗外一眼，你就魂飞魄散
　　你气极败坏，你咬牙切齿说——
　　你怎么又来了

　　★婚衣

　　你行走了几世，冥冥渺渺
　　你行囊所剩无几：就一行脚印
　　还是你爱的人追上来拾起的

　　是的，你曾经有过美好的日子
　　有一天，你去典当铺
　　准备典当你最舍不得出手的东西
　　里面的人说，昨天晚夕
　　你爱的人，倾其所有
　　赎去了你洞房夜的那件婚衣

　　你爱的人信守着你给的甜言蜜语
　　现在，只有这个人还吮吸着苦涩
　　从苦涩中仔细分辨着当初的甜蜜
　　哪怕只要一毫一丝
　　啊，你蚀成一截土石了
　　陪坐在我的身边，追怀你的过去

　　财富，地位，荣誉，美貌
　　那么，你回头看吧
　　只有一样东西在跟着你---
　　你爱着的给你缝补影子的人
　　你在抹泪，那个人在抽泣
　　你在微笑，那个人就笑哭

　　★一碗饭

　　窗口就这碗烛影了如果不立即吃
　　明早它就冷却成搅不匀的钟声
　　快吃吧，吃饱好和江河比脚力
　　好给月亮打灯笼

　　快吃吧，我用双掌遮着风
　　用袍袖身体遮着风
　　在身后砌出一群群的山遮着风
　　趁道路还未赶到前
　　快端起这碗饭

　　有个人割来了海浪上的韭菜
　　乞来雪峰紧抱不放的萝卜
　　死攥在手心的千年小米
　　我只不过是把这个人做的饭
　　端到了你的面前

　　快吃吧，我要看你的唇吮吸在碗沿上
　　看你喉咙被烫疼
　　看你的面容照见饭汤里有个人的面容

　　★佛说2

　　你不就爱慕我脸上的金粉么
　　那你拿匕首刮去吧
　　你够不着？那就伸出你的手
　　我拉你爬到我的肩头
　　就这样，我成了一具残破的泥胎

　　可我凝望你的眼神还在
　　眼神里喜悦或忧伤的波澜还在
　　你不就想拥有我凝望你的眼神么
　　那你就拿重锤来砸碎我的头颅吧

　　你不敢吗？那你就端好碗
　　我把它挤给你
　　就这样，我给你挤了几万年

　　你端的碗溢了
　　大江大河都溢了，连海也溢了
　　可是，你仍不肯
　　执意要我眼神里曾经让你醉心的
　　那一粒幸福的亮斑
　　那我给你吧

　　它就在我桌前烛焰的上面跳动着
　　你决不费力的
　　你只许轻轻一吹

　　★佛说3

　　你不爱我，为何塑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