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而已先生的而已汤

作者:暮雪夕阳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10   阅读:

    我们太阳沟的而已先生,本名李远,字之芳,是地主家的少爷。
  李之芳小的时候念私塾,读“之乎者也”、说“不过而已”。李之芳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堪比古代书法家。
  后来,李之芳长大了,总是跟他爹拧巴。秋后到南山根儿收租子回来,半道上就离家出走。李之芳打发回同去的伙计,拐走了收回来的两大车粮食,去北山里找八路军,要当兵打仗。八路军不想留他,只想打借条借他的粮食。李之芳跟八路军叫板:“好啊,你们不想留地主的儿子当兵,只想要地主家的粮食。没门儿。我马上把粮食拉走,去送给国民党的县太爷换官儿当。李之芳真的当了兵。李之芳打过小日本,打过大老蒋,还去朝鲜打过美国佬儿。李之芳在战场上当了排长当连长,当过连长当营长。
  再后来,美国佬儿的炮弹炸断了李之芳的右腿,李之芳就被送回了后方医院。负伤住院的李之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摸了后方医院小护士的奶子,小护士又哭又闹,李之芳从部队就回了地方。李之芳当过县政府的财粮委员、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
  再再后来,李之芳被造反派打倒了。“倒了”的李之芳就被遣返回了太阳沟老家。李之芳挨过批斗、挂过黑牌子、戴过纸帽子、坐过“喷气式”(文革刑罚坐飞机)……那年月,李之芳真的凄惨到了家。接好的右腿又给造反派打断了,等到慢慢长上后怎么都比左腿短;一同遣返的老婆一声不响地离开太阳沟,从此再也没了音信;一场暴风雨,太阳沟小学校坍塌了屋顶,活生生砸死了李之芳唯一的儿子李幸福。
  再再再后来,瘸了一条腿的李之芳平反昭雪后,只要求领回工资,却拒绝回县里官复原职。李之芳对主管给他落实政策的人说:“我不干了。”主管落实政策的人问他:“为什么?县委书记都不当了?”李之芳说:“不为什么。县委书记,一个工作而已。我不干了。”那个人看着李之芳一个劲儿地摇头。结算补发的工资时,李之芳斤斤计较,为了一分钱钢镚,大闹县政府财务科。让财务科的人好一顿嘲笑。李之芳要回缺他的一分钱钢镚,从县政府回来,没回家,就把连那一分钱钢镚在内的十几年所有补发的工资款,都送给了太阳沟小学校。不久,太阳沟小学校的孩子们,就全都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校舍。
  最后,李之芳就每天拐着一条瘸腿,到太阳沟的后山坡上,在儿子李幸福的坟包周围开荒地、种果树。地越开越大、树越种越多,太阳沟的后山坡上,就有了一个大大的果园子。各种果树长大了,开花了,结果了。果树的枝叶花果就遮住了儿子的坟包。
  李之芳老了,一个人捯饬不动果园子,就把果园子送给太阳沟的乡亲,家家有份儿。从那时开始,太阳沟就有了一个林果合作社。
  李之芳开始喜欢给太阳沟人讲故事。李之芳很能讲故事,也讲过好多故事。不过,李之芳尤其喜欢讲那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故事。太阳沟人从来听不到李之芳讲自己被打瘸腿的故事。
  李之芳每次讲故事前,总是先掏出一个锃亮的不锈钢小酒壶,随口一笑,说:“哈哈,这是我违反纪律,偷了一个被我打死的美国大兵的。他妈拉巴子,这老美家的东西就是管用,亮堂、结实。哈哈哈……”随手开开壶盖儿,喝上一口老烧酒,把酒含在嘴里,含着,一会儿,把酒分三次咽进肚里,吧嗒吧嗒嘴,随后使劲儿咽下嘴里的吐沫,一声“好酒……”就开始讲故事。天长日久,太阳沟从小就总缠着李之芳听故事的“孙子们”,每当听故事前,就争着、抢着帮李之芳掏出他装在上衣口袋里的小酒壶,开开壶盖儿,把壶里的老烧酒往他的嘴里啁上一口,有的,自己也啁上一口,学着李之芳的样子咽进肚里,叫一声“好酒”。听故事的人们便“哈哈”大笑。
  李之芳讲故事,习惯带上口头语儿:
  什么“抗日战争……小日本儿……纸老虎而已……”
  什么“解放战争……老蒋、介石……纸老虎而已……”
  什么“抗美援朝战争……美国佬儿……纸老虎而已……”
  李之芳什么……什么……“而已”……的久了,我们太阳沟人就叫李之芳“而已先生”。叫他那个锃亮的不锈钢小酒壶“而已壶”。把他每天都要喝、不喝不行的,装在不锈钢小酒壶里的老烧酒叫“而已汤”。这一切,李之芳都乐于接受,每当有人叫他,即使是孙子辈的人叫他“而已先生”,他都会“哈哈哈哈”地大笑,随后答应的响亮。久而久之,太阳沟再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现在的太阳沟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而已先生本名叫什么,甚至就连有些年纪大的人都不再记得而已先生行李,名远,字之芳。
  说怪不怪,那些故事而已先生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在太阳沟就连小孩子们,都能把那些故事讲述得惟妙惟肖。太阳沟的人们非但没有听烦,反而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听而已先生讲故事,成了每天生活的一部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晚饭后,太阳沟的人们就会聚到从城里回来的大奶奶的家里,家里有事儿的、没事儿的,也不管能听完、还是不能听完,都会来听听而已先生讲故事。太阳沟人一旦几天听不到而已先生讲故事,便好像生活里缺少了什么东西,心里还会有些不安。
  这不,这几天,太阳沟人的生活里真的缺了东西。而已先生到县城里去了。尽管每年的这个时候,而已先生都会去县城里领他前一年的工资,虽说三两天就会回来,太阳沟人还是会感觉这几天过得很慢。
  而已先生终于回来了!
  大奶奶家的炕上坐满了人,屋地下的桌椅板凳上也坐满了人,就连屋地下靠墙摆放的板柜上都坐满了人。
  屋子里闹哄哄的,昏黄的电灯光下,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边在屋地下追逐打闹,一边从坐在桌椅板凳上的大人们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女人“嘎嘎”的笑声里掺杂着男人们吧嗒旱烟袋的“滋滋”声响……
  “安静,安静。”说话的是二柱子。随着二柱子的喊声,屋子里渐渐地静下来。
  而已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脚上穿着翻毛牛皮大头鞋,头朝里脚朝外,直直地伸着右腿,后背靠着炕里儿的坎墙子,两个胳膊肘子支在炕席上,头就枕在窗户下面的墙台上。而已先生的头向后仰着,花白的长头发向脑后飘散着差点儿就垂落到墙台儿上,缺了一条眼镜腿儿,就拿绳子代替着套住一只耳朵的老花眼镜耷拉着架在鼻尖上,镜框上面的两只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白眼眉偶尔会跳动几下。
  而已先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等,也没想,就是那样呆着。这时,坐在而已先生跟前的二柱子,伸手掏出装在而已先生上衣口袋里的,那个美国大兵用过的不锈钢小酒壶,打开壶盖儿,把锃亮的小酒壶举起来,说:
  “爷爷,大爷爷,而已爷爷。”
  二柱子叫着,而已先生像是没听见,毫无反应。
  “先生,大先生,而已先生。”二柱子继续,声音怪腔怪调。。
  “好,好孙子,这就对了。先生,先生。先生而已,先生而已。而已先生,而已先生。哈哈哈哈……”而已先生边说边“哈哈哈哈”大笑起来。而已先生笑着,还是紧闭着眼睛。
  “而已先生,”二柱子提高声音,加重语气,“而已老先生,请你老人家润润嗓子,先小喝一口‘而已汤’吧。”
  “不老,不老。年长而已,年长而已。只是……年长……而已。哈哈哈哈……”而已先生继续闭着眼睛哈哈大笑。
  而已先生笑罢,二柱子把小酒壶嘴儿塞进而已先生的嘴里,使劲一啁小酒壶,“咚”地一声,一大口酒就灌进而已先生的嘴里。人们“哄”地一声笑了,孩子们倒是没有笑,瞪得大大的眼睛,在昏暗的的灯光里放着光,张大嘴巴看着炕上的而已先生和二柱子他们。大奶奶说:
  “二柱子,悠着点儿,别呛着你大爷爷。”
  而已先生把酒含在嘴里,含着,一会儿,把酒分三次咽进肚里,吧嗒吧嗒嘴,随后使劲儿咽下嘴里的吐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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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黄尘刀客:
作品带着历史的沧桑款款走来,走进生活的温暖,最终变成了一缕淡淡的阳光,人物是那样的真实亲切,故事是那样的朴素自然,小说读起来有熨帖心灵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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