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在路的一边，等公共车到来。
　　太阳热辣辣的，很快，我不得不移到树荫下躲着，眯着眼睛，看这街上的车来人往。
　　这个时候，我看见我的父亲。他在路的对面，穿着淡蓝色的短袖衬衫，背着二胡，准备过了马路，到西门公园和他的老朋友们吹拉弹唱，自娱自乐。父亲个子不高，略胖，花白的头发和胖嘟嘟的脸让我很容易在车流的缝隙中看到他。我在路的这一边，悄悄看着我年迈且耳背的父亲，在车流和人流间隙里面穿过马路。
　　长年坚持锻炼的父亲，身体还好，视力也不错，但是，听力不好是伴随他多年的一个问题。听父亲说，小时候他很调皮，经常和大孩子去小河里游泳，耳朵里面进了水，自己弄不出来，也怕被骂不敢讲，当时大人也忙，没有及时去看医生，到发现的时候，两只耳朵都已经“灌耳底”（灌脓），听力受损。后来父亲也做过鼓膜修复手术，但是手术距离他鼓膜受损已经几十年了，修复效果不是很好。父亲的听力曾经被人取笑，因为有一次别人问他：“你今天去哪里？”父亲却回答：“吃了，这个时候怎么会还不吃晚饭，我吃饭都是按时的。”那些不太厚道的亲戚，会经常在背后拿这件事来笑父亲，那个时候，我总是恨恨地看着他们。后来，年纪越大，父亲的听力越糟糕，直到戴上了助听器，才略有改善。但是，有时候母亲和他说话，他不理，自个儿在一边做自己的事情，母亲一看他又没有戴助听器，就生气了：“耳朵又不带着！”因为父亲每天早上都要去打乒乓球，运动的时候经常大汗淋漓，他就把助听器摘了。我很少感觉父亲的听力有问题，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的我，已经习惯了和他大嗓门说话，习惯了他高声地给我讲他的故事，也习惯了没事的时候就彼此静静坐着看书，互不相扰。但是，现在我却经常会担心他的耳朵，担心他听不见听不清给他的生活带来麻烦。有时，不是很熟悉的朋友来家里，我会主动说：“我老爸耳朵背，你和他说话要说大声点，不然他听不见，你又会觉得他不理你。”很多时候看到他每天早上外出运动，经常和朋友到外面小聚，我会担心，担心他过马路的安全，现在路上跑的车那么多，还有那么多不够善良和守规矩的司机，而他是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现在，父亲在路的那一边，准备过马路。我在路的对面，悄悄看着他。
　　他和两个老人讲了几句，来到马路边上，停下来，他转过头，眯起眼睛，看看坡上下来速度不慢的车，准备瞅准空隙就过去。但车很多，因为刚好是上班的高峰时间，车来车往，还互不相让，也就更不可能停车让行了。他就站在路边，手里紧紧攥着二胡的带子。终于，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一侧的车停下来，他旁边的人开始走，他看着车来的方向，晃动着胖胖的身体，紧走了几步，走到了路中间。车流又稠起来，他站下了，在路中间的分道线上站着。他的身前身后，都是匆匆忙忙的车流，头发花白的胖胖的父亲，背着二胡，就在车流中静静地等待。父亲走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曾经在乒乓球桌边矫健得像个小伙子的他，步伐还是有些蹒跚缓慢了，他总是看好了没有车开过来，才紧走几步，觉得不对又马上停下来。车流密密麻麻，充满陌生的危险，这让他犹豫而紧张。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不是跟在哥哥们后面耍龙的好动少年，也不是在社会动乱的迷雾里苦闷的青年，更不是那个在月夜下独自穿行在归家的漫漫山路上的父亲！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就像无数的车流，他穿行其中，渐渐白了头，渐渐浑浊了目光，渐渐松弛了肌肉，渐渐把深深的皱纹也刻满胖胖的脸了，渐渐成为这每一天的路上犹豫而紧张地穿行在车流中的一个老人。此刻，我在路的对面看着他，我心里默念：那个喜欢运动和健康矫健的父亲，在穿过人生路上无数的车流后，毕竟，还是老了。
　　我看着父亲，时间一秒一秒流过去。看着他在车流中张望犹豫的样子，我有点心疼。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冲过去，把他牵过来，就像小时候他牵着我的小手带我过马路一样。这时，上班的人少了，车流渐渐稀疏，父亲终于找到一个车流的空隙，几步过了马路。我知道，在公园树木围绕的阴凉的亭子下，和老朋友们一起，拉起悠扬的二胡，他会有一个惬意的下午，快乐的下午。
　　此刻，我就在路的对面，看着父亲，看着他的人生浓缩成这太阳下的一小段，等待，犹豫，穿过，然后，找到他生活里面的另一个角落。
　　他渐渐老去，但他还是那个我喜欢的父亲，路过我静静的目光，去寻找着他夕阳生活里那些点滴的快乐与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