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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牛

作者:陈昌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5-11-06   阅读:

  
  多少年了,一想起父亲,头脑中便不自禁地浮出这样的形象:前面是喘着粗气曳着犁奋力往前走的牛,后面是双手握着犁弓着腰亦步亦趋跟在牛后面的父亲。有好几次,父亲在深一脚浅一脚的犁沟里都差点都被牛拽到了……我老想,父亲都犁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犁?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想流泪。好多年了,我不想再忆起这样的景象,但我做不到,父亲把他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了,
  父亲从十五六岁起就给地主家犁地了。父亲说,男子十五成丁。父亲说这话,一方面指曾经的他在十五六就已经担责、自立养家了,另一方面父亲以此来教悔我,激励我。那时的我,虽然已十多岁了,但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点已成丁的迹象:比如说像给牛筛草这样的小活也做得敷敷衍衍,要是父亲不监督,或稍不留心,随便筛两下便溜得没人影了;再比如说,要是早上父亲不叫我,可能要睡到日上三竿了还睡不醒。父亲可能怎么也想不清楚,他那么自强,吃苦,怎么养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父亲老骂:白头子养活黑头子!现在想想,如果我早一点懂事,早一点自强和自立,父亲可能就不会那么苦了,也就不会那么过早地离我们而去了。我常想,要是父亲还活着,该是多幸福的事啊,我把我现在所做的展示给他看或说给他听,让父亲看到他活着时时常挂心的儿子最终也成了丁,虽然比父亲期望的晚了点!
  父亲役了一辈子牛,懂得许多与牛有关的事儿。犁地时,怕牛偷啃了邻居家的玉米或山药,父亲便给牛戴一嘴笼。嘴笼是父亲用细草绳挽成的状似网兜样的东西。给牛带上嘴笼后,既不妨碍牛的呼吸,又可防止馋嘴的牛忍不住去偷吃庄稼。小时候,我对父亲编织牛嘴笼的技艺佩服不已,常缠着父亲要教我。就这样,跟着父亲虽编了几次,但终未学成。在我们村上,以前会挽牛嘴笼的只有父亲,父亲去了后,便无人再懂此技艺了。每隔一段时间,父亲还要给牛削蹄甲。父亲说,蹄甲长了,如不及时削,会影响牛走路。削时,还要把握尺度、用力,削得多了,会伤了牛的蹄;浅了,如同没削一样。还有,父亲犁地时虽拿鞭子,但不常用。牛不走路了,耍奸耍赖了,父亲用力一抖辫梢,“啪”,一声脆响,牛便怕了,又甩动屁股往前走了。父亲说,牛鞭是用来吓牛的,而不是打牛的。牛是打不怕的,你轻易不要去打它,时间长了,它反而很怕你。
  父亲常说,不但人有脾气,牛也有脾气。有些牛性子倔,固执,你往东,它偏后退着屁股往西,你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些牛脾气柔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好像在说,急什么呀,急又能急出什么来呢;有的牛性子急,恨不得一天把一生的路走完,把一辈子的活干完;有的牛脾气暴躁,尤其是犏牛,动不动就爱晃着犄角瞪着红眼发脾气,像这种牛,你得顺着它的性子。再说,人和牛争个长短,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没念过书,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在教育孩子或一些事上,常用一些与牛有关的话来作比方,给人以启迪和惊醒。比如,要提醒我们做事小心谨慎时,父亲常说,“牛蹄窝窝里也能淹死人”;看到邻居因孩子不愿按父母意愿做某事而生气时,父亲就用“牛不吃水,角叉里按不下去。”的话来劝解邻居。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意思是做父母的不能为了子女太辛苦了自己。父母为子女操的心越多,子女依赖心越强,就越不成人成事。(父亲虽这样说,可他从未享受过一天的福,在他去世的几个月前,他还在地里犁地。那一年,父亲已七十六了。)再比如说,向别人介绍自己时,父亲常自嘲为“扯牛尾巴的”。其实,父亲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有自轻自贱的意思,反而可见出父亲对牛进而庄稼的感情。而今,父亲已去世多年了,细细品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在朴实中的确蕴藏着玩味不尽的道理。
  父亲对牛的好,是因父亲常从设身处地的角度来看待牛的。我常想,对牛这辈子而言,能逢上一个关心它、爱护它的人,不能不说是牛的幸福。比如说,给牛晒草,是一点也不能马虎的。若稍不干净,父亲就会破口大骂:“哪里有像你这样给牛晒草的人呢,别以为牛不说话,想怎样对待就怎样对待。若换了你,你会怎么想?!”还有,每年过腊八时,父亲总不忘记给牛也要盛一碗腊八粥,然后留到过年时拌到草上给牛吃。用父亲的话说,“人过年时,也要想想苦了一年的牛,应让牛也高高兴兴过个年”。每年的冬日,也是父亲最挂心牛的时候。白天还可以,多多少少有日头,还不是太冷;但一到晚上,尤其到一两点时,牛便有些受不了。父亲说,这个时候的牛,也是最容易掉膘的时候,若稍一大意,开春便成乏牛了。每年的这时候,父亲总不放心我,总是亲自来饲喂:晒草,拌料,把凡是透风漏气的地方细细检查、修补;晚上,还要在牛的背上覆一破棉被儿。对子女寒暖很不上心的父亲,对他的牛,却远胜于一个母亲对他的孩子。
  父亲和牛相处了一辈子,没有谁,比父亲更懂和更珍惜对牛的感情了。那头养了十多年的黑犍牛,因年迈体衰的原因,父亲不得已将它卖给了一牛贩子。在卖牛的那天,父亲一大早就起来悄悄叮嘱我说:“今天不要在牛跟前提卖它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提,但我不敢问,可能是父亲怕牛听到后会伤心吧。早饭吃过没多久,牛贩子便来了。我看到父亲和牛贩子在巷子口简单交谈了几句,就开始在袖筒里出着指头议价。议好价收下钱后,牛便被牛贩子牵走了。从牛走后的一整天,父亲一句话也没有,有好几次,竟情不自禁地走到拴牛的地方去看牛,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一天里,如是好几次。我从未见到父亲这么失神落魄过,母亲数落父亲道:“不就是一牛吗,卖已卖了,还想它干嘛?你那么心硬的人,姑娘出嫁时你都没这样过,为一个不说话的,有必要这样吗?”真的,在我几个姐姐出嫁时,每次,母亲和姐姐们都哭得难舍难分,可是,我从未见过父亲一次这样过。我常想,是父亲不懂得怎样去表达对子女的感情,还是父亲把对子女的爱和牵挂都深深地放在了心底?这是否就是另一种被我们忽略了的但一旦失去时令人痛彻一生的爱?
  多少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因犁地晚回的情形。每天,当看到院里墙上的光一线一线地升到屋顶直至完全消失时,我们便知道是父亲该回来的时候了:先是听见牛甩着尾巴迈着蹄子滞重进院的声音,紧接着看见的是肩上扛着犁铧的父亲。因为犁了一下午地的缘故,牛的身上湿漉漉的,隐约可见氤氲的水汽。满面灰尘的父亲放下犁铧,拴好牛后,便拿出鸡毛掸子用力扑打身上的灰,之后再一下下磕掉鞋里的土,便又忙着喂牛……从秋收开始,一直到地封冻前,父亲几乎每天都这样。父亲以这样的方式在地里走了多少个来回?加起来有多长?这其间流了多少汗?耗了父亲多少气力?我不敢细细去想、去计算。在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为供我上大学,卖掉了整整一四轮子粮食,这在我们村里是多么令人惊骇的壮举啊!那些粮食该凝聚着父亲多少的苦和辛劳啊!父亲在年老时常感脚疼得慌、烧得慌,尤其在晚上。母亲一边搓着父亲厚积了老茧和脚趾已严重变形了的脚,一边慨叹说:“这都是你父亲犁了一辈子的地所落下的病根啊!”不知怎的,每听到母亲这样说时,每次,我都忍不住要流泪。
  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父亲就离我而去了。据村上的人讲,在父亲去世前的几个月,他仍在犁地。犁着犁着,竟晕倒在地里了……从那以后,父亲就一直躺在了病床上,直至离去。父亲去了后的日子里,我们家从未再养过牛,父亲曾用过的犁铧、牛轭等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最近的几年,村里除了规模养牛的人家以外,大部分的人家都不养牛了。春种、秋犁,一切都是机器,很少能再看到犁地的人了,人们都把时间节约下来去干更重要的事儿。与父亲那个年代相比,现在不仅仅是耕作方式,尤其通讯、住房、交通、用水等方面的变化更是父亲那个年代所不敢或从未想过的事。在为乡亲们的日子一天天富裕起来而倍感欣喜的同时,不知怎的,对父亲的念想却愈来愈深。头脑中,不觉又浮出父亲犁地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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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一碗凉茶   精华:沁芳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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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你爱对方,珍惜对方,对方才会用相同的感情对待你。父亲是不讲这样的道理的,但父亲比我们更懂这个道理,对牛便是如此。凡是牛的事他处处上心,给牛晒草必是干干净净的,过年不忘给牛一碗腊八粥,担心冬天的深夜牛是否冻着了。因为和牛相处了一辈子,父亲知道养家糊口是这牛出了大力了。我们的父辈们和牛有着相同的品格,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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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你爱文字,文字便也爱你。这文字,真是深情。

    201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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