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有事?”
她说:“我想问叔借些钱。”
我问借多少?七巧儿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二百。”
二百元!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数目,我每月的工资离二百元还差一截。
我问她借钱干什么?
七巧儿低下头思寻了半天才小声说道:“救人。”
我有些诧异:“救什么人?”
她又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救一个婆姨。”
“救谁的婆姨?”
七巧儿却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抹眼泪。
我真有些不愿意一下子借给她那么多钱,怕她有了钱彻底不回家了,这麻烦可就惹大了。于是我说道:“借钱可以,但你要和我说清楚了。”
七巧儿低着头又站了一会才说道:“要不,叔,你和我去他家一趟,你再定。”
我虽然心里不太愿意去,但毕竟她是房东的女儿,又看她最近精神不正常怕出什么事,遂叫上司机开车,拉她去了。
我要看看是什么人的婆姨一下子就借二百元,果真救人?二百元救人一命也是善事一桩。
七巧儿上车后就指了下路,便一直默默不语。
车从村后那条沟里进去,路极不好走。那辆当时给我配备的县处级专用的帆布棚吉普车,颠颠簸簸地走了三四公里才看到路边有一个村子。
村子很小,大约只有七八户人家。
七巧儿让车停在最里面一家窑坡下,她却躲在我身后让我先上去,这让我感觉有点怪异。
这家人窑前无院,只有三间土窑,窑前一些杂物凌乱不堪。窑的门窗没有油漆,窑面上的土已脱落,凹凸不平,看来这家人十分贫穷。
在身后的七巧儿指点下,我走进了中间那孔窑。窑里很暗且有股怪味。
一位坐在炕沿上的后生抬头看了我一眼,先苦笑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身子又往一边挪了挪,算是让座。
我还没开口,身后的七巧儿便急着问道:“我嫂子怎样?”
那男人往炕里努努嘴,意思是你自己去看。
七巧儿急忙脱鞋上炕,这时我才看清,炕上的一床被子下还躺着一个人,因人过于瘦小,被子上几乎刚显出人形。
七巧儿趴在病人旁边,轻轻喊了几声嫂子,但病人没有一点动静,看样子病得真不轻,七妮儿开始抽泣起来。
那后生站起身来对七巧儿说道:“小霞,别哭。人不行了,额看就是这几天了。”
七妮儿用手抚摸着病人的脸,哭出了声来。
七巧儿呜呜地哭了一阵后,突然,她爬起来冲那后生哭喊道:“嫂子都病成这样子了!你为啥不让我进来看!为啥每次都把我挡在门外头?!”
后生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便垂下了头,好像有难言之隐。
七巧儿抹了把眼泪指了一下我:“今个儿我把石油上的领导请来了,用车接嫂子看病,这就走!”说着,她就在炕上铺开另一床露着棉絮的被子,准备抱起病人放到上面。
当她掀开病人身上的被子时,我发现病人不仅赤身裸体,而且骨瘦如柴已不成人形。病人似乎已经昏迷,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那位后生带着哭腔喊了起来:“看不成哩!看不成哩!人已经不行咧,你就叫她在窑里走吧!你就叫她安生一下吧!”说着他就把那床烂被子抓过来又盖在病人身上。
七巧儿哭喊道:“你这是为甚呀——为甚?嫂子病都这么重哩,你为甚不早去医院啊!啊?!拴虎哥呀——这人死也要死到医院里才是啊——”。
拴虎在地下转了几圈,接着跺了跺脚:“我咋不给你嫂子看?我咋不给你嫂子看!西安城都去了几回哩!你看这窑里,能卖的都卖完咧!就剩这几间烂窑哩,谁能要啊!尔格(现在)别说看病,现在就是去医院坐车都没钱哩,看病早就把钱花完咧!”说完他就用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也不顾我的在场,呜呜地开始呜咽。
我看病人情况危急,急忙喊来司机,让他和七巧儿先把病人抬到车上去。
我拉住拴虎,用下命令的口气说道:“现在就去医院,说不定还能把人救回来!”
拴虎一边挣扎一边摇头一边说:“没用咧,没用咧,她是癌症晚期呀!”
我说道:“不管是什么症,今个儿都得去!”我强行把他拉到车旁,让他上车抱着她妻子的头,七巧儿抱住脚,然后我坐上副驾驶位置,司机便向县城医院开去。
真如拴虎所说,他妻子确实不行了。当时看病便宜,只交了五十元押金,就住院了。我和司机又凑了一百元多元钱交给七巧儿便回去了。
刚进村,就见七巧儿她妈正站在窑顶上喊七巧儿回家吃饭。
我对她说我看见七巧儿正在县里办事,是件正经事。她听后连连追问七巧儿在县里作甚?
我说:“七巧儿没事,等她回来你再问她。”
因为我是领导,七巧儿妈平时有些怕我,没敢再多问。她回到窑里便将七巧儿她爸支出来问我。
我摆摆手:“你们放心,过两天我把她接回来就是了。”我心想,这事七巧儿都不说,我若说了恐怕七巧儿有麻烦。
拴虎妻子真的走了。
在医院洁白的病房中,干净的被褥里,在拴虎和七巧儿的精心呵护下,在白衣天使的陪伴下安详地去了。
虽然钱花了没有救活人,但还是让我感到了一丝宽慰。
七巧儿回家后躺了几天后,精神才慢慢地好了些。
几个月后,七巧儿才逐渐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窑前村边经常能听见她那爽朗的话语和脆生生的咯咯笑声了。
【四】
冬天到了,我们将要收队回西安休整。
一天上午,我坐上车准备去县里办事,七巧儿喊住了我:“叔,去县里能不能把我捎上?”
我说:“你要是不回来了我就不捎你,要不然你妈还不把我生吃了!”
七巧儿笑着上了车,说道:“叔,我也去县里办件事,我在县医院下,你办完事过来接我一下。”
当回来时接七巧儿的时候,我发现她身旁多了一个人。这人面熟,仔细一看,竟然是拴虎!
拴虎可比我那次去他家时精神多了,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判若两人”。拴虎虽然结过婚,但现在怎么看都是一个英俊潇洒的陕北后生,这着实令我大为吃惊!
七巧儿看出我的心思,咯咯地笑着递给我一个纸包并说道:“叔,今个儿给你还钱。我拴虎哥有工作了,虽然挣得不多,日子却好过多了,真不知该咋谢你们。”
我一下子便感觉到了七巧儿跟这位拴虎的关系不一般。
我说我不着急用钱,你们先拿着。谁知旁边的拴虎抢过纸包硬塞给了我。
推让当中纸包破了,露出一叠十元纸币,那可不只一百多元,最少也有二百元之多!
我连说哪有这么多,非要找给他,谁知拴虎使劲按住我的手不让找钱,他的手劲极大,握得我手腕子直疼。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七巧儿咯咯直笑,拴虎抓着我的手腕子不放手。
我有些生气,但生气也不行,他俩非要让我把钱收下。
我真的弄不过拴虎,手腕子已经痛得吃不消了,差点叫出声来。没招,只有先把钱拿着,等拴虎不在时再说吧。
七巧儿这时说道:“叔,我还想求你办件事情,看你答不答应?”
我摇着酸痛的手腕说道:“啥事?又是借钱。没门!”
七巧儿笑得前仰后合,拴虎也跟着傻乐。
好一会儿,七巧儿才缓过气来,说:“叔,这回还是件积德的好事,你做不做?”
我说道:“这回就是借钱救你的命,我也不借了。我可不是放高利贷的,名声不好。”
七巧儿咯咯地笑着捅捅拴虎并努努嘴,意思是让他说。
拴虎却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支吾了半天才说道:“叔,明年你们回来时我想请你做个媒,我跟小霞……”
我突然发现他俩确实是很般配的,但嘴里却说到:“不行不行,我当不了媒婆!你们这里媒婆都是女的,我是男的,何况我还不会驱鬼。那天陈媒婆在家里驱鬼,弄得我现在不怕鬼,倒害怕起媒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