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932次列车是从广州东开往宜昌东的快车，全程将近20个小时。在高铁兴起于神州之后，这种速度简直慢过蜗牛。始于深圳终于宜昌的和谐号，穿越茫茫的半个中国，也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小时。然而，这种明“快”实慢的快车，也有很大的竞争优势，主要是价格便宜，适合于打工人群的需要。这次有事回到千里外的荆州，它成了我的首选。老婆说，你一个月2000元的工资，坐高铁去来盘缠要用光。坐这种快车，两人来回加上一段汽车票也不到700元。我们不是高薪阶层，能省一个是一个。再说我们有的是时间，赶那么快干嘛？我们的时间不值钱，却能省钱。
　　我们没钱，不能享受和谐。于是，在8月7号下午2点，我们带着外孙上了这辆和谐号之外的列车。挤过狭窄的通道，终于找到座位，我长吁一口气。很幸运呀，这种车不知道还能坐上几回。火车从蒸汽机开始，进入到高铁时代，一百多年来淘汰了无数车型。也许用不了几年，这种列车也会被突飞猛进的高铁和谐掉。实际上，打工者出行感受最切身的变化不是速度，而是价格，高铁就是高价格。在突飞猛进的信息时代，高科技的普及是以价格逐年下降为标志的，比如计算机，高铁恰好相反。即使是这种普通列车，票价也是在不知不觉中上涨，30年前我坐过这辆车，只要30多元。后来调到70多元，几年前装上空调，就又翻了一番，成了143元。不过与普遍的物价相比，涨幅还是比较小的，怪不得经常听到铁路部门抱怨亏损的声音。
　　既然不能享受和谐，就得忍受不和谐。这是命中注定的劫数，谁也逃避不了。行李架上塞满大包小包，车厢过道还有席地而坐的旅客。幸好不是人客爆满的春运，去卫生间还能从脚缝里淌过。列车上的服务还是周到的，列车刚启动，卖货的小车也启动了。小车装满价格高一倍的小吃和矿泉水，艰难而又顽强地穿过一排排坐椅、一个个车厢。服务员的声音如同飞鸟啼春，呼唤着乘客腰袋里的钱帀。无奈绝大部分人为了这次漫长的出行，已经全副装备，从方便面到卫生纸都不需要在车上补给。
　　在一辆餐车滑过之后，一个同样穿着列车员制服的圆脸年青人从前面走来。他一脸憨厚的笑容，肩上搭着一二十根棕色的皮带。来到车厢中央，他拍了拍手，惊得正打磕睡的旅客猛然抬头。
　　首先，他来了一段开场白，拉近了乘客的心理距离：大家好，前面不远就是韶关站了。下车的乘客请带好行李准备下车。不下车的乘客也请检查一下自己的行李，以免被人误拿造成损失。
　　其实，这节车厢并无韶关的乘客，车站和代卖点售发车票都是按路程远近分了车厢。我们坐的8号车厢全部是到松滋下车的乘客。但大家都没有做声，只是好奇地看他表演。圆脸的几句提醒话一出，大家对他都产生了好感。出门在外，谁愿意丢失东西？哪怕不值钱的物品，丢了也让人添堵。见众人的目光在行李架上梭巡一遍，又向他汇拢。他从肩上抽下一根皮带，像玩杂技似的在座椅上空挥舞出一团鞭花。我离他很近，他的鞭花差点开在我的鼻梁上。好在他技术高超，我丝毫无损。他收回皮带，略含歉意地向我点点头，开口说道：耽误大家一点时间，我为大家义务推荐一种产品。说真的，我们不赚一点钱，就为了推进军民关系而做的一项有意义的活动。
　　这是什么？一根皮带。不，这是南宁军区的最新科研产品。它不是牛皮的，也不是猪皮的，而是最尖端的科技合成。具体是什么原料制作，一大串元素符号，说了大家也不懂，我就不说了。大家只要记得，这种科技产品历经十年，最近才研制成功，才开始配给一线部队。大家想想，部队的训练多么艰苦，二十多岁的孩子摸爬滚打，哪个不是练出一身的牛劲？寻常牛皮带用不了几个月就断了。而这项发明，解决了战士们的掉裤之忧。
　　人民子弟兵处处为人民作想。一线部队还没有装备完毕，军区领导就考虑到人民群众的需要，委托我们在列车上推广，让全国人民都能感受到子弟兵对人民的爱戴。每条只卖十五元钱，简直是白送！我们怎么回报子弟兵的关怀？只有一个法子，买！
　　望着圆脸激动得飞扬的唾沫，车厢里有人蠢蠢欲动了。老婆捅捅我的肩膀说，你不是一直没买到一根好皮带，看他说得这么经久耐用，何不买一根试试？又不贵，哪里不用这15元钱。
　　我没有反应，很多人都没有反应。我问老婆：你还记得老班长吗？圆脸或许是离我太近，或许是他的耳朵太尖，他抬头问我，哪个老班长？我摇摇头说你不认识，我们的老领导。
　　我是从他飞溅的唾沫里看到的一个人，我们的老班长。年前老班长做电视报告，也是这么慷慨激昂，至今我记忆犹新。老班长临近退休，那次是他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亮相。花白的头发已经染得乌黑，显得神采奕奕：反腐倡廉是党的号召，关系到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每一个负责同志都要以身作则。哪个胆敢顶风作案以身试法，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话声砸下地，全场鸦雀无声，就象起跑倒计时的决赛赛场。过了好一阵，副班长的发令枪响，才传出一遍雷鸣般的掌声。远在会场之外的屏幕前，我也深受鼓舞，拍红了双手。
　　不知是缺乏对子弟兵的爱，还是不愿做出头的椽子，车厢里没人鼓掌，圆脸的高科技皮带无人问津。他又大声询问了几遍，见大家还是无动于衷，就慢慢拖着步子走向邻车厢。老婆急了，不顾我的失神，大声喊道：拿来给我看看。同行的旅客也纷纷提醒圆脸，有人要你的高科技。圆脸比我先回过神来，回到我们的座位旁，面带喜色地说：大姐，您看，多好的质量，您买了绝不会吃亏。这根皮带可以管大哥三十年。
　　我抢过皮带，双手轻轻拉了拉，发现有种伸缩性。于是问道：你的皮带拉不拉得断？圆脸自信满满地说，拉得断还叫皮带？
　　那我拉了，我询问地看着他。
　　他像受了屈辱地说：你只管拉。三个大哥也拉不断。
　　我第三次问：如果我拉断了，我不会赔的。
　　他说，你要试就试，当着全车厢143人的面，正好给我打广告。
　　三次咬口，仁义讲尽。我从来不兴砸别人的饭碗，这次饭碗硬是要碰石头，我也毫无办法。一百多双眼睛看着我，只得试了。老婆劝我，人家乘务员会卖假货吗？我说，第一，他不一定是乘务员，服装上有区别，虽然我们辨不出。第二，你现在见过十几元的比真皮还好的皮带吗？
　　说罢，我双手用力，感觉皮带像橡皮筯一样张开了，随即掌上略加一点猛劲，皮带就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断了。
　　这声音太不合谐了！
　　半个月后返回广州，依然是坐的这趟列车，只不过车次改为K931。在过长沙之后，圆脸又到了我坐的车厢。他没认出我来，我也没与他打招呼。车上的人流量有如大河之水，谁记得起曾经泛起过的浪花。
　　这次他是卖木貔貅手镯的商人，当然也是义务的。在他的正当生意还没有开张前，他以铁路公司的名义撒了十几个红包，还发了十几个身份证外膜。舍得舍得，舍了才有得。几十名得了奖励的旅客，以及没有抢到奖励的旅客，都以为他的貔貅也是无偿赠送的，纷纷摩拳擦掌，准备接受天外横财。他故意卖关子说，未成年人不能要，凶气孩子煞不住。一家人只能请一对，多了保护神会打架，不仅不能进财，反而会蚀财。这是请西藏活佛开了光的，给50元钱是表示心诚。我不会要钱，但大家要表示出诚意。
　　你们愿不愿意出50元钱请回貔貅？他扬起双臂大声问道，调动大家的情绪。
　　愿意。声音不很强，七零八落。
　　出钱只是表示你们的诚意，不一定会收，你们愿不愿意？大声点！
　　愿意----人性的贪婪被激发出来，喊声此起彼伏，震得车厢晃了几下。
　　倾刻50付手镯销售一空，圆脸充满虔诚的面孔闪着红光，仿佛是如来佛的大弟子下凡。他一边数钱，一边继续问道：这是你们自愿交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