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家咖啡厅里,注视着对面的那个女子。这是专门为情侣准备的地方,长长的落地玻璃窗被浅咖啡色的窗帘掩住,坐在窗边,轻轻撩起窗帘,可以看到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们或匆忙或悠闲地走着,就象一只只不知疲倦的蚂蚁,辛勤而不知所终。
我默默地啜着一杯咖啡,窗外的芸芸众生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对面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离我有几张桌子远,小小的苍白的脸,乌黑而柔顺的长发。我不想用漂亮或者年轻之类的词来形容她,尽管她确实年轻漂亮,但这不是她的特点。她的特点是“柔顺”。
我这么说自认为是准确的。那仿佛一吓就受惊的忽闪的黑亮的眼睛,那时不时地露出雪白而细碎的牙齿轻轻咬住嘴唇的神态,那轻柔地用手拂着额前头发的姿势,都强烈地指向这一个特征。她是柔弱的,也是温顺的,象一朵静静开在角落的紫罗兰,香气四溢美丽多姿却又安静怡人。
她正在打电话。
粉红的小巧的手机,握在她的手里。尽管听不清她的声音,但可以想象那声音温柔无比。我看着她那微微的笑容,突然明白了,这么个一碰就会碎的小女子,用了一种什么样的强悍而霸道的方式,长驱直入地闯进了我的生活。柔弱有时是一把刀,它比任何利器都具有杀伤力。
她的目光突然转向餐厅门口。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有一个男人正从门口走来。这是个算得上英俊的男人。高且瘦,有着都市男人都有的那种儒雅的风度。他在那个女子的目光牵扯下走到她的身边。男人的眼光是温柔的,温柔得足以淹死那个女子,女子的眼光也是温驯的,温驯得足以挑起男人心底最深的温柔。
在他们目光纠缠的时候,我想起十五年前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我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公,也是这样看着我。我们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到山上去看雪,我冷的时候他会脱下他的大衣把我从头到脚的包起来,然后刮刮我的鼻子说:“小女孩爱漂亮不穿衣服,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只是苍海桑田,爱情,是不是永远会以这种姿势,温暖着岁月?
我拿起桌上的杂志,遮住了我的脸。
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正在不遗余力地报道着世界上的一场战争,一场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局的战争。这世间也许就是弱肉强食,真理总是站在有力量的一方,所以总是充满了敌视,暴力与流血,力量统治着一切,包括真理。
窗外阳光明媚,可是与我无关。我坐的这个地方,阳光照不进来。
我挥挥叫服务生过来,指了指那张桌子说:
“买单,我这桌和那桌。”
服务生点了点头,走到那桌前,弯下腰低低地跟那个男人说了一句。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从惊讶到惊慌到不知所措最后再定格在慌乱里的一系列变化,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很优雅地向他笑了笑,站起身,从他们身边滑了过去,就象一条鱼,毫无声息。
走出门,我才发现,暮色,已经四合。
(二)
我的家很大,四室二厅二卫的复式楼。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能住进这样的一套公寓一直是我的骄傲。我把它布置成蓝灰相间的色调,我喜欢这二种颜色。冷静,理智而不失庄严,就象我,就象我一手打拚出来的事业。
五年前当我将辞职信递到公司领导的手上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上交织着欣喜与惋惜的复杂表情,他将信翻来覆去了看了几遍后,然后把它当做宣纸,在上面练了一次书法。
走出公司的大门后我回头看着这座二十层高的大厦。正值早晨,初升的太阳给它的身上抹了一层金光,将它映得格外肃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座承载了我十二年梦想的大楼,用它的四平八稳的严峻的外表与我道别,从此以后,我与它,形同陌路。
我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
回到家已经是华灯初上,女儿在学校里寄宿,老公还没有回来。整个家在黑暗中透出一种冰冷的气息。外面的路灯光穿过窗前的树影漏进来,在客厅里刻出深深浅浅的暗影,而客厅在这些暗影的勾勒下,益发的寂寥起来。不知谁家在放着越剧,偶尔远远的传出一两句来,钻进我的耳朵里,心里,更是冷冷地静寂起来。
我在黑暗中呆了两分钟后,伸手按亮了所有的灯。
客厅里有我喜欢的蓝灰相间的宽大的布纹沙发,黑白块面的大理石茶几,乳白色的云石地板。它们现在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一种水流似的流光,正如现在的我,冷静,澄澈,洞悉一切。
我开始在楼上楼下游走,听着高跟鞋敲在地板上清脆的“嗒”,“嗒”声,觉得就象踩在我的心脏上,一声声,声声入骨。然后这些声音从我的骨缝里冒出来,慢慢地扩散到这所只有我一个人的大屋子里,一点点,一点点地消失,直到归于无边的寂静。
走了三圈后我停了下来,我想:我该洗澡了。
换上一双软底拖鞋后我来到浴室。浴室里一面墙几乎被一个大镜子盖满。我喜欢大镜子,喜欢镜子里的我,永远是那么冷静,从容不迫。
放水的时候我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自己。我是美丽的,这点我有足够的自信。岁月几乎没在我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它如一条河,慢慢而不动声色地洗去了我身上所有青涩的滋味后,慷慨地赋予我成熟的魅力,却将一切能暴露时间的问题,摒除在我的身体之外。
我抬起手,抚摸了一下镜子里那个有着精致妆容,乌黑长发,窈窕身材的女人,然后看着她被水雾慢慢地吞没,直至踪影全无。
洗完澡后我来到客厅,却发现所有的灯几乎全关了,只剩下一盏昏黄的落地台灯亮着。我的老公坐在灯下,茶几上面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
我走过去,打开了落地的玻璃窗,开窗的时候我看到中天正悬着一轮明月,慵懒地发出些散漫的光芒。
“你打算怎么办?”我听到我老公在我背后说。
“什么怎么办?”
老公沉默了。
我绕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将自己丢进了宽大的沙发里,顺手抱起一个枕头,突然觉得无比的安全。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我开始审视我的丈夫。他的眉头皱着,脸上有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表情。
“寒寒,”他再次开了口:“你觉得你应该打算怎么办?”
“我没打算怎么办。”
“你不问问为什么?”
“我问什么?”我微微一笑:“一个朋友,或者一个同学,在一起吃餐饭,很正常。”
“很正常?”他冷笑一声:“一个朋友或一个同学和你老公吃饭,你不过去打招呼,却给他们买单后就走,很正常?”
他顿了一下,直视着我说:“寒寒,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我不想骗你,我也不想你骗自己,我们不是同事,更不是一般的朋友,我们是情人,明白吗?那个女孩子,你今天看到的那个,是我的情人!这一点你应该很明白!”
我的眼光越过他的肩头看过去,对面的电视墙上有着一张大像片,我,萧林,还有我的女儿,在像片里微笑。我们总想把真相摒除在生活之外,可是真相却总是残酷地展现在所有的人面前,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女孩,扬着她那张苍白的脸,用柔媚的目光和他纠缠,那目光就象水。而水,这种貌似柔弱的物质,一直流动在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
“萧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比的冷静:“我们是十三年的夫妻,所以我也不想骗你。更不会骗自己,你有情人,在我看来,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
他“嚯”的站了起来。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我说:“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萧林把水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目光里有一把刀:“寒寒,你真残酷,你让我感到害怕。”
“是吗?”我笑了起来:“那我该怎么说呢?我是不是该问你,我们大学恋爱三年,结婚十三年,现在好不容易事业有成,婚姻美满,过上了令人羡慕的生活,你为什么却不好好珍惜,却要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