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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误

作者:梨涡小篆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5-08-08   阅读:

  
  我是一个没有双手的女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没有家人,只有主人。主人是秦国的一位将军,征战沙场战功赫赫,有着使不完的健壮奴仆。他之所以包容我这个不能干活的老废人,是因他的女儿喜爱奏琴。我曾经是一位出色的女琴师。现在只能望琴兴叹,但是我每天都要走到小姐的房间,指点她如何将琴奏得更好。
  小姐的悟性甚高,人又刻苦。我经常能在她奏琴时看到自己年轻的影子。她刚满16岁,雪肤花貌,娉娉袅袅,被父亲许配给了武成侯的儿子王贲,不日就要嫁过门去。我很是不舍,决定送给她一样礼物,以纪念她带给我沉闷晚年中的一抹亮色。
  当小姐拿到我当年曾以此技扬天下的《神奇秘谱》时,吃惊地问:“阿嬷,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叫胭姬。燕国人。昔日燕国蓟都城中最出色的琴师。谁要想听我弹奏一曲《阳春》,需付50刀币,我才会轻抚七弦,让那清泠如泉的琴声冲波逆折,从千仞高崖上冲下,自幽幽山谷中涌出,随着泉流的方向去寻找皎洁的月光。那月光,倾泻在田田荷叶上、倾洒在袅袅柳丝旁,触目皆能捕捉到那晶莹如雾的莹光。还有夜风,温柔地飘来飘去……大家都说,我琴弹得好,我人生得好,将来必侍王孙。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却不料这只是一场灿若烟花、短若流星的梦。瞬间幻灭,只留一地的冰凉尘埃。
  “阿嬷,你没能侍奉到燕国王孙?”小姐问我。
  我苦笑:“若未能侍奉倒还好些,我后来成为燕国太子丹的姬妾。于是就开场了那绵延不断的噩梦。”
  “这是怎么说?”
  怎么说?怎么说?怎么说回忆时内心堪比黄连的苦呢?
  
  即使燕太子丹已离世多年,我也变得苍老佝偻,不再是昔日清丽妩媚的女子。那些旧事依旧清清醒醒、历历在目。直到目眶里流出浑浊的液体,我才发现那个高大挺拔、白衣如雪的身影只是幻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那日,那个人站在燕国边界的易水河畔仰天高歌,闻者无不心酸泪落。神色不同的只有如释重负的太子丹和一直垂头击筑、面如寒冰的高渐离。随后那人大口喝干樽内酒,步履坚定,迎着冬日,头也不回地和随行武士踏上征程。听到他的歌声,我咬着唇哭了,他此去秦国等于踏上不归路,等于踏上黄泉路……
  “阿嬷,你说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当小姐用她那柔软香滑的丝巾擦拭着我的眼角,我才知道自己又哭了。小姐那黑亮的眸子就像镜子,映射出我的面容。那已是张被深深皱纹撕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脸了。还有我这只剩下干瘪如枯藕的胳膊,腕处光秃秃的……我那双柔美纤巧、细腻光滑的手,早被人砍断了。砍它们的人则是我曾无微不至、尽心取悦的太子丹。只因荆轲的一句称赞,他便命人持利斧将它们斩去……
  
  “你说荆轲、那个乱臣贼子荆轲?”小姐惊呼起来。她马上捂住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头受惊的小鹿。
  我苦笑,记得自己初闻“荆轲”这个名字,是一个冬天。
  那年冬天,降起了常年难遇的大雪。天上好象有只要被宰杀下锅的大鸭子,被天人狠狠地扯去羽毛,一大团一大团地弃下来,铺天盖地地掩白了燕国所有的房顶街巷!
  探子来报:秦军欲图攻打燕国,已经在训练军马!
  消息传入王宫后,人人都无法安睡。风变得厉鬼一样,在燕国王宫的各个角落穿梭、飞奔,时刻提醒着大家别忘了秦军即将来犯的情况。
  我已是太子丹的姬妾,本是睡着了的。忽然被一声恐叫吓醒。那恐叫凄厉、无助、不似人声,划破了宫院死水般的寂静,是从太子的寝宫传来。侍从们魂飞魄散,像一麻袋重见天日的蛤蟆,通通争抢着涌进寝宫。随后我就接到召见的命令。匆匆披衣梳妆好,我双手抱琴,前往太子的寝宫。宫人们手持灯笼在两旁引路,让红黄的光晕驱走那张牙舞爪的漆黑,直到我看到坐在内殿的太子丹,他钻在床角,身上卷着棉被,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他打摆子一样地发着抖。
  我弯身行礼,坐下奏琴。在柔和幽雅的琴声中,太子丹缓缓抬起头,高高鼓起的颧骨将那一头盖脸的长发拨成两束,露出锥子般的鼻梁和布满齿痕的嘴唇。
  
  一曲终了,太子丹恢复了平静。他仍旧裹着棉被闭目养神。两旁的烛火摇摇晃晃,映得他整张脸也闪闪烁烁。我合手静坐一旁,不发一言。直到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开口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我依然不出声询问。我知道太子丹最讨厌有人向他问话。当初他在秦国做人质的时候,时不时要被秦国人抓起来审问,他被问怕了。谁不晓得这个规矩,冒犯了他,往往就会人首异处。但是太子丹对我和别人不同。他会对我说那些不为他人知的事情。比如他和秦王之前的旧事,比如他方才所做的这个梦。他说他又梦见自己与秦王嬴政同在赵国为人质的岁月,嬴政从小就喜欢欺负他。嬴政想要打他,他就得乖乖被他打;嬴政要他手里的食物,他就得双手奉上。
  “他当了秦国国君,本王也回到了燕国,本王每年都献给他大量的珠玉珍玩,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太子丹一边说着这些,一边挥舞着双臂。他长发翻飞,涕泪其下:“也许嬴政明天就要攻打燕国,他会要你们打开城门,手持托盘交出本王的头!”
  我听着他那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自觉周身空荡荡的而内心涌起无限量的怜悯,于是将软瘫成一滩泥的太子丹揽入怀中,柔情抚慰,直到东方渐渐发白。太子丹睡熟的模样宛如小猪,嘴角还有口涎。被他双臂紧紧拥住的我动弹不得,游目四顾,墙角那里有只蜘蛛,正在寂寥地吐丝。我看着它许久许久,心里想了许多许多。
  
  秦王着实是心如虎狼,暴虐无情。然而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太子丹的人头,而是我们燕国的土地。他已经攻破了韩国,侵吞了赵国,夺取了魏国,霸占了楚国,只要他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会停止生杀予夺。他要的是让所有人都臣服于自己,他要的是让普天之下都插满秦国的战旗。
  若要保住燕国,只有刺秦!
  太子丹命人在蓟都城内秘寻武艺卓越的游侠,许诺若成功刺杀秦王,将给其终生富贵、世代爵位。然而太子丹的门客私下寻访多时,也难以寻到合适的刺客。我想起多年前教我音律的高渐离,他平素喜与燕市的能人异士接触,于是自作主张,命人请他入宫。
  
  高渐离来的那一日,我沐浴熏香,盛妆华服,亲手给他敬上用梅花雪烹煮的茶。那茶盏里漂浮着白白绿绿的菊花丝,散发出清幽的香气。高渐离端到唇间,深深闻了闻,喝了下去。他喝得很慢,眸子里却闪着幽幽的亮光。
  “先生,味道好么?”我跟随他学琴时,经常给他烹煮此茶。
  高渐离点点头,笑道:“好。一如从前。”
  “先生别来安好?”
  “还好。一别多年,没想到胭姬已是燕国太子的夫人。王宫荣华,三千宠爱……想必你一切如意吧。”
  “不,胭姬学琴有成,得蒙先生拳拳相扶,一直铭记不忘。胭姬此后幸福,现全托于先生!”我起身、跪趴于地,额头碰出响声。高渐离大吃一惊,他急忙扶住我的双臂,问道:“胭姬你这是做甚?”
  “燕国大难临头,太子危在旦夕!”我哽着咽将太子的“刺秦”之意告诉了他。
  高渐离听完沉默许久。随后背对我道:“天下能做成这件事的只有一人。”
  “何人?”
  “荆轲!”
  
  荆轲被太子丹请入王宫商议的那天,我躲在帘后偷瞧。我发现荆轲即使是表情正色,嘴角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的脸笑起来就像荡漾开来的春水,令人感觉到了温暖。他是一个拿人钱财取人性命的刺客,可是任何人都感觉不到半分杀气。太子丹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和那双血丝横布的眼,看到荆轲都柔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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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欧阳梦儿   精华:欧阳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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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欧阳梦儿:
人们读史往往都忙着仰望荆轲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勇敢无畏只留意、唏嘘政治谋略的各种复杂与奇诡,谁真正怜惜过那帝王谋略下的无辜牺牲者的命运呢?作者角度独特,语言运用娴熟,不失为一篇好文章。只是文章结尾那样的议论破坏了文章表达的统一性,似乎又把重点转移到了荆轲刺秦的无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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