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日薄唱？谁为破曙惊？
　　血枯千花暮，刀封百坛金。
　　光阴何夕去，生死问零丁。
　　这是一首曲子词。
　　这是小秋平生最爱听的一首曲子词。这首词能助他品味江湖。小秋身在江湖许多年，性情越来越沉凝，沉凝得宛如千山上的冰。但他衣服的颜色很热烈，热烈得如同他兵器上所刻的诗句：炎炎圣火焚化苦楚；明明亮光灭解忧伤。
　　小秋终日身穿血红色的短打衣，终日腰悬着一把金黄色的破刀。
　　（一）
　　刀长二尺，刀重三十斤。刀质玄钢铁。刀身却是残破的，断了一半的刃。
　　刀背有一行错金波斯诗文：炎炎圣火焚化苦楚；明明亮光灭解忧伤。
　　——这是切金如纸、削铁如泥的一把刀；这是饮血无数、屠命难计的一把刀；这是大唐民部尚书唐俭大费周折大耗财力才购到手的一把绝世奇刀——火炎刀。
　　据江湖野史记载：
　　“昔有波斯僧人火炎，于大唐贞观十二年到达长安设斋讲说。方半年，弟子数百人。食菜服素拜光明佛。次年，火炎僧于大秦寺组建摩尼教。自封教主。教徒逾万人。富商大贾、国子埔士均有拜之。皇上下诏‘摩尼教本是邪教，妄称佛教，诳惑黎元，宜严加禁断’。火炎僧率教徒叛乱，大败。余众皆散。后投身铸铁炉内，焚自身血肉以化奇刀一柄。此刀噬血如饥，出鞘煞气难敌。故持火炎刀者，素少敌手。”
　　这样天下无双的一把刀，竟被唐尚书割爱赐与了府里的一个杀手小秋。
　　没几个人能想得通。
　　而自小被唐尚书收养的唐月亮一眼就看穿了。
　　唐尚书不会半点武功。但他手掌朝廷大权，有权的人不需自己动手，便会有许多武功高强的高手来保护性命安危。
　　小秋的武功是尚书府最高的。
　　高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小秋不光要保护唐尚书的身家性命，还要奉唐尚书命令暗杀朝廷里与他作对之人的性命。
　　小秋功夫到底有多高？
　　不可考证。
　　——见识者都死在他的刀下了。
　　只有唐月亮。唐月亮是见过小秋出刀还存活于世的人。
　　但唐月亮不是唯一见过小秋出刀还存活于世的人。
　　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在小秋刀下逃出生天的女人。
　　（二）
　　那个女人是尼姑。一个住在感业寺的尼姑。一个在唐尚书眼中不容于世的尼姑。
　　一天，唐尚书给小秋下了暗杀感业寺内所有尼姑的命令后，忽然提出让唐月亮陪同小秋一同前去。
　　唐月亮和小秋同为唐尚书效命。
　　不过在小秋面前，唐月亮的功夫永远是第二。
　　不过在小秋面前，唐月亮愿意永远排第二。
　　唐月亮就在那次行动中，见识到了小秋的功夫。
　　——快！
　　——包括狠！毒！绝！
　　——没有人能比小秋的动作更狠！更毒！更绝！
　　唐月亮刚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佩剑。小秋已经挥刀在手、纵身对敌，横劈竖扫一大片了。
　　看护感业寺的是御前禁军副指挥使孟东篱，以一路阴阳倒乱夺命棍纵横江湖数十载，少有敌手。当天眼前金光一闪，随后便被一股巨大冲力迫得退后数步，待驱走气血翻涌的眩晕，孟东篱双瞳骤然放大，他右肩上有个大缺口，内里的血液开始像冲破地表的岩浆滚涌而出，缺掉坠地的居然是自己拿棍的右臂！
　　突临巨难的孟东篱顾不上疼痛，便咆哮着一个头棰撞向继续屠杀寺内尼姑的带刀刺客。
　　只见寒光一闪，只觉脖颈一凉——孟东篱的头颅滚落在地。
　　唐月亮垂下剑，让剑脊上的粘稠红液一滴滴地滑落地。
　　她望着被小秋砍杀得遍地血尸的古朴寺庙，又听到一声沉钟传来，栗然心悸。
　　小秋也停了手。他注视着诺大感业寺内被他屠戮得只剩一个活物的小尼姑，正站在藏经阁外面对他。虽然他的刀横放在她的肩上，她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状。
　　小秋长时间地望着她，脸上逐渐现出惊疑之色。
　　那是个容貌美得惊人的尼姑。缁衣窄袖光头衲鞋。浑身却流露出风华绝代的妩媚和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她似笑非笑莺声道：小秋，你不认识我了吗？
　　小秋的脸色乍然惨白，唇也变白。他“琅挡”一声坠下手里的火炎刀，神情古怪难言。
　　唐月亮理解不透小秋的这种变化，她眉头一皱，快逾惊风地递剑刺向尼姑胸口。冷不提防被小秋头都不回地挥袖一拂，刺了个空。她急忙变招，又被小秋反手一托胳膊，不由自主飘身后退三丈外。
　　唐月亮眸子里浮起一层寒气，她大喝一声道：你莫非想为这个尼姑背叛唐大人？
　　小秋不答。他站在那儿，不动如山。与尼姑痴痴相望。良久。
　　小秋拉起尼姑的一只手，温情道：媚娘，跟我走吧。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尼姑淡淡一笑，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垂下两扇蝶翅般的睫毛，叹息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媚娘已是皇室人。
　　小秋摇头说：李世民已经不在人世……
　　尼姑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道：还有他的儿子！
　　此言一出，小秋愕然。唐月亮懵然。
　　尼姑泰然。
　　（三）
　　武媚娘真的死了吗？唐尚书问道。
　　唐月亮不敢抬头，连连点头。
　　唐尚书悄悄吁了口气，如释重负。他望着窗外的下弦月，语气肃然：先帝在时，民间就传言“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不是老夫不肯给武媚娘活路，只能怪她身入空门，心在宫闱。当今圣上重情仁厚，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老夫身受先帝不次之恩、托孤之重。岂能看这胭脂虎掩袖工谗、狐媚惑主，他日夺我圣上的大唐江山。
　　唐月亮听着这些话，不吱一声。她心下思忖的却是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做杀手？可思来思去思不明白。
　　她只思起幼年父母双亡后，她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被太尉府的买去栽培成杀手。直到遇到小秋后，她才发现自己活的这些年里根本没有什么目标。
　　唐月亮忽然很想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
　　比如为了小秋……
　　小秋自从感业寺一役后，决意要退出江湖。
　　但是江湖岂是你说退就能退得了的？
　　唐月亮恨恨地拿鞭子抽打小秋，抽得他浑身踌躇、满口惨呼。小秋中了她唐门的冰蚁剧毒，那种毒一发作，浑身皮肉犹如被无数只蚂蚁疯狂啮咬。
　　——收回你退出江湖的话，我就给你解药。
　　唐月亮含着泪手举解药瓶蹲在小秋面前。
　　小秋傲气十足地闭上了眼。
　　——唐大人会不计一切杀了你的……你就是保住活命，武媚娘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小秋闻言狂笑出声。他瞪大双眼望着地牢的黑顶，轻轻地说：我和媚娘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在十四岁那年被李世民封为才人召选进宫。同年，我开始走南闯北、寻访高人为师。练就一身武艺后投靠民部尚书府下，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到媚娘身边保护她……没想到，李世民死后，她不在宫内却在寺内。她已非并州时的她。我……我如今又变成了什么？世上谁知谁是什么？
　　小秋的这番话说得唐月亮哑口无言。
　　世上谁知谁是谁？
　　世人谁又为了谁？
　　唐月亮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中。
　　（四）
　　——小秋死前说了什么话？
　　唐尚书一边眯起眼睛玩赏火炎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唐月亮。
　　唐月亮一惊，定了定神道：小秋说江湖是一个坟墓，会埋葬掉所有人尊严、友情、亲情、爱情、贞操的活死人墓。他劝我及早退出。
　　唐尚书冷笑道：他到底是个匹夫草寇。见识不过如此。江湖算什么？朝廷才是真正的坟墓。能在朝廷里屹立不倒的，哪个没有付出代价？易牙烹了自家儿子；吴起杀了自家妻子；汉武帝卖了自家女儿；连太宗皇帝都杀了自家手足。一个心不狠的人，怎能在这活死人墓里成大事？
　　他伸手拍着唐月亮的肩，在她耳畔细语：只有你，最受老夫看好。知道为什么吗？你不是让男人眼前一亮的女子，也不是武功最高的女子。你是最忠实我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