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麻雀不慎钻进了我家灶膛，这个在我家算得上特大新闻的消息，是老婆首先发现后及时发布的。此时，她系着围裙刚刚和完面，准备清理灶膛烧火炒菜，打开灶门突然发现一只麻雀。我高声叫来在另一间房里看电视的儿子，儿子打开灶门，看见一只黑乎乎的麻雀正在灶膛里扑腾。儿子让我过来看，我看到那只麻雀满身黑灰，一脸疲惫，知道这只误入歧途的麻雀肯定是折腾了很长的时间，以至于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丧失了信心——面对打开的灶门，居然没有勇气飞出去。
　　我让儿子带上手套，逮住麻雀帮助它脱离危险，而经历了命运巨变的麻雀，早已丧失了对任何物事的信赖，极不配合儿子的行为，再而三，三而再的躲避儿子的援救，最后它终于逃脱了儿子的抓捕，穿着一身玄服，毫无分寸的在墙上和窗上碰撞。
　　这多像一个屡次遭遇不幸的人啊，它丧失了对善恶的判断能力，丧失了对拯救所抱有的最基本的期望，这时候，它只相信自己——哪怕自己是最无能的。
　　我设想这只麻雀的罹难经历，这只涉世不深、经验不足的小麻雀，也曾胸怀大志，意欲独立的开辟一片天地，过上它的父母弟妹们从未过过的好日子，它想逃离苦难，永远的被幸福拥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它一头扎进了我家伙房的烟囱，它以为这个黑乎乎的洞穴，也许就是它梦想中的通天大道。因为烟囱狭小黑暗，狭小的区域限制了它翅膀的振动，只好极不情愿地坠入我家的灶膛，在黑乎乎的烟囱和灶膛里，它寻不到活命的道路，但求生的欲望又让它无法安静下来，于是，这只刚刚可以独自飞行的小麻雀，就在我家灶膛和烟囱间来回奔波，上翻下跳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当我们发现它时，它身体的能量已经消耗很大，目光也在长期的黑暗中变得麻木了。在它觉得山穷水尽的时候，正赶上了我家吃中饭的时间，妻子打开灶门发现了它的存在，于是就有了前面的营救行动。
　　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
　　童年的时候，在我家老院里曾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一只被鹞鹰追铺的麻雀情急之下，突然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回避，慌乱的麻雀从天空一个俯冲钻入二奶奶黑黢黢的小屋，这时候那只志在必得的鹞鹰，在饥饿的胁迫下，也从二奶的门户里撞了进去。此时我全景观察到了生命之间你死我活的格斗。我当时有两种奇怪的想法：一种是十分可怜那只小麻雀，它身小力弱，尽管被当时的人们作为“四害”之一，接受人类无情地剿杀，但是我的同情心依然偏向于它。假如我们不是因为完成学校的任务而不得不捕获它，理当别论。二种是我同时也对鹞鹰的失手表示极大的同情——到手的鸭子飞了。按照上苍赋予它的本领，它本该在天空中就降服了这只麻雀。或许是因为它的盲目自大，或许是因为它的技法欠妥，它居然让到手的麻雀飞走了。而现在如果让我决定谁应该输了谁该赢，我只能做个中庸者。
　　对我的思考也好，同情也好，中庸也罢，那只仓皇逃命的麻雀和穷追不舍的鹞鹰毫不在乎，在生死抉择的艰难关头，它们早已忽略了我的存在，在这场战斗中我显然是一个局外人。
　　我那时年少气盛，对一切新鲜事物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它们不在乎我，不等于我不在乎我，它们忽略了我，我得看重我。当它们同时进入二奶的茅屋时，我也迅速进入战斗现场。敌我双方在进入这间光线昏暗、场地狭窄的房屋时，同时表现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喟叹。狭小低矮的空间，限制了各自飞翔的速度和精准的腾挪回旋技巧。对我这个没有翅膀的家伙的贸然出现，麻雀和鹞鹰或是装作视而不见，或是因为生命的博弈顾不得重视。鹞鹰从能见度很好的外部世界飞入房间后，无法看清麻雀的具体位置，飞翔中多次碰撞到墙壁和屋顶上，尽管鹞鹰目光受限无法精准出击擒拿麻雀，但是麻雀的内心是空虚的，求生的欲望让麻雀的目光和心灵紧紧地锁定了我。它看见我进来，像是遇到了救命恩人，迅速扑入我的胸怀，成了我不劳而获的猎物。我用手抓着麻雀，迅速逃离现场。
　　鹞鹰在搜寻无果时，悻悻飞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无意之间我得了渔翁之利。而那只可怜的小麻雀却是逃出了苦海，又进入了火坑。人生如戏，雀生也如戏啊！生命的遭遇何其相像乃尔！
　　这个时期，学校里不抓学生的学习，成天督促学生灭“四害”，促进农业大丰收，我们成天打苍蝇、捉蚊虫、抓麻雀，谁完不成老师下达的任务，就会受到打扫卫生、垫厕所的惩罚。我正愁完不成当天任务，正好遇上这样的美事。鹞鹰变成了螳螂，麻雀变成了蝉，我变成了黄雀，大家都在一场生死搏杀中转换了角色。
　　我到学校后兴冲冲的向老师交差，老师表扬了我，他把扑闪着两只黑豆眼的麻雀交到班长老弯手上，老弯像个训练有素的刽子手，摘楸子似的揪下麻雀的脑袋，一股红色的血液在眼前画了一个圆满的弧线，溅出一地殷红殷红的梅花。这是班长老弯一贯的做法，为了不让同学再次冒充任务，收到麻雀后他都要取了首级。
　　班长拿着没有首级的麻雀，向校外的偏僻地点出发，我知道他又能得到一顿上好的美餐了。
　　多年之后，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我辜负了一个生命对我的高度信任，辜负了它对我的所有期望。它无知的把即将逝去的生命，廉价的交到了我的手上，却遭遇了另一种敌人的无情戗杀。我愧对了那个活生生、机灵灵的生命，我做了鹞鹰以及和鹞鹰一样残酷狠毒者的帮凶。
　　逃出灶膛的麻雀，并没有逃出心理上的惊恐，尽管它精力高度疲惫，它还是颠颠顿顿地上飞下飘，并多次遭遇碰壁。更为可怜的是，它多次把我家窗户玻璃误认为可以逃匿空洞，每次冲锋都遭到致命的碰撞。
　　我们一家三口全力营救，它丝毫不理解我们的善意行动。最终麻雀还是没能逃过我们善意的抓捕，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看见小麻雀一双黑油油的豆粒眼无助的神情，突然想起童年时那只误入我胸怀的小麻雀，曾经被年幼无知我无情杀害。若干年后，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几十年，也曾得到过，也曾失去过。当乌发成灰，鬓毛成雪，我才知道生存的艰难和快乐。
　　我不忍伤害它，因为我也被伤害过。
　　我把麻雀交给儿子，儿子似乎懂得我的意思，他站在房门上伸开双臂，然后扬起手掌给麻雀助飞。我看见那只小麻雀张开无力的翅膀飞上院墙，两眼俯视着我们，呼哧呼哧地在墙头上喘息。头顶上是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彩，脚底下是众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苍茫大地。
　　回到屋里，我给儿子讲述了被鹞鹰追捕的那只麻雀以及它所经历的故事。
　　2015年7月23日于沙漠小城民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