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裸露着浑浊躯体的黄河,不堪忍受晋陕之间幽深大峡谷的束缚,发出一阵阵沉闷的低吼。
河西岸的一条山沟里,一条叫做拦羊河的小河即将汇入黄河,河水却已被坚冰封住,扭曲的河身在夜色里隐约泛着冷冰冰的寒光。
拦羊河阳面的乡路旁,横嵌着一个静寂的小山村。
村子四周长着许多枝条扭曲的枣树,一棵棵赤裸的树身就犹如一个个魅影。
靠近黄河的村头土崖下,一孔孤零零的老窑洞里住着一位老人。
此时,老人苏醒了。
躺在土炕上的他慢慢地睁开了昏花的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他又缓缓地闭上了眼,漆黑一片。
老人吃力地用臂肘顶住炕面,挣扎着扭动腰身想翻个身,虽浑身的关节都在痛,但身子竟然动了一下,心脏也随之“突突”地颤动起来。
“额(我)还能动?”心跳稍平稳后,老人自己问自己。
老人又再次试图翻身,但身子痛得只能稍稍向一边侧了侧。当老人隐隐约约看见窑窗上的微弱光亮时,却又再次陷入到了恍惚之中。
前天,老人就难活了。“难活”是当地人对生病的通称。
“感冒怎能这么重?人就像掉进了飘着冰凌的黄河急水里,气都喘不过。唉——这次难活,怕真是要难活了。”发病之初,老人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躺在炕上似睡似醒地恍惚着,时不时地感到自己的身子就像在黄河冰冷的浪涛里起伏着。连昨天后晌过来给他打针喂药的张家老七,他都以为是当年来收编他们队伍的红军连长。
他迷迷糊糊但语气坚决地对要送他去医院的老七说道:“尔格(现在)额没力气,你明个(明天)再来说事情……”
老人此刻又冷得浑身颤抖,真恨不得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钻进下面的炕洞里去。
……
老人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刚才做的那个梦。不,好像还不是梦,是冷,他正匍匐在铺着一层白雪的墚顶上。
寒风呼啸如刀刺骨,他趴在地上的身子像筛糠似地抖动着,举着抢的那只胳膊已经冻得抖不动了,手中的匣子枪就像个刚从河里捞出的冰疙瘩。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冻成冰溜子了,但一动也不敢动。
下面的墚坡上,几个端着汉阳造的人正打着趔趄往上走,那是几个红军战士。
他在几个月前也是一名红军战士,但尔格下面正往上来的人才是真正的红军。
他所在的队伍是从红二十六军逃出来的,眼下已是一支大部分人还穿着破烂红军军装到处流窜的土匪。他过去的红军连长,尔格是自己这支土匪武装的司令。
……
老人的嗓子突然被堵住了,仿佛有人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老人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晕厥过去了。
老人张开嘴用尽力气咳了几下,浑身都疼散了,嗓子眼里这才勉强咳出一口浓痰,但已无力把它吐出来了。老人张合着上下颚用舌头将痰液慢慢地拱到嘴边,让痰液顺着嘴角一点点地流出来。
老人的意识清醒了一些,他记起来了,那是1935年的事情。
……
他所在的红军是刘志丹的红军,陕北人红红的红二十六军。
就在那年,又来了徐海东的红军,南蛮子红红的红二十五军。
南方来的红军与陕北的红军被徐海东整编成了红十五军团。
看来南方的红军是先起的势,先入为大。要么自己的红军怎能排到二十六军?连自己万分崇拜的刘志丹军长,为甚(什么)也不能跟徐海东平起平坐?只当了个副军团长?
红二十五军尽是些一二十岁的小后生(年轻人),真嗨不下(不知道)这些娃娃是如何从大老远的秦岭里翻山越岭走到了陕北的?
队伍壮大的高兴劲还未过,晴朗朗的天却突然变了!
暑天过后的一个凌晨,全营在已带有凉气的晨风中突然紧急集合。
气氛不对头,他发现他们的营长和其他营干部都没有来,队伍前却站着几个说话他仔细听都嗨不下说甚的南方后生干部。四下里还站着一些平端着枪的南方后生战士。
一个年纪还算大些的首长站在队伍前面严肃地训了一番他半懂半猜的湖南话。他能完全听懂的,竟是他的营长是一名白匪的奸细!因为这个南蛮子后生首长声嘶力竭地一连大声说了三遍。
全营的陕北汉子一下子都愣了!营长是奸细?营长苦娃娃出身,早早地就跟刘志丹闹革命,一满(一直)都出生入死地打着仗,怎能是个白军的奸细?
队伍开始骚动,陕北汉子们怒不可遏,纷纷从肩上拿下抢,拉动枪栓把子弹推上膛,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但最后,他们这个红军营还是屈从了革命队伍的组织纪律性,何况窑头上还有两挺机枪正对着他们……
不久又传来更可怕的消息,他崇拜得像神神一样的军长刘志丹也被南方红军抓了起来,他也是奸细!
红二十六军的团长们都被枪毙了,自己的营长也被枪毙了,连他们营驻防地的苏维埃县长也被南方红军给枪毙了!
几乎一夜间,陕北红军部队的首长们几乎都成了奸细。
陕北红军乱了营,队伍里到处传说红二十五军是蒋介石的队伍,是冒充红军过来的,真正的中央红军还正在赶往陕北的路上。
陕北红军有的准备跟南方红军打仗,有的人还逃走了,表面没有动静的队伍也是人心惶惶。
他想不通,问连长这是为甚?连长撂下的话他想了许多天也嗨不下这到底是为甚?
连长瞪起眼睛对他恨恨地说:“脑袋让驴踢了?假如首长们都是奸细,蒋介石就用不着派重兵来围剿我们了!”
在南方红军指派的指导员和政治工作队下来后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连长把弟兄们悄悄集中到一起。、
连长阴着脸嗡嗡地说道:“兄弟们,我看尔格这红军是当不成了!额想把你们拉出去,再找机会把刘军长救出来!”
连长问谁愿意跟他走?结果有二十来个陕北汉子跟着连长走了。
他所在的那个连,原来就是军长刘志丹亲自争取过来的土匪武装,全部人马也就只有三四十个人。
他也跟着连长走了。就这样,他由一个红军战士再次变成了土匪连长手下的一个小土匪……
山下上来的这伙红军是来收编他们的。
夜个(昨天)前晌,山下的红军就上来了位连长,跟自己的土匪连长谈了一后晌。
红军连长说,中央红军主力已到陕北,党中央已把刘志丹给放出来了。党中央正在改正十五军团的错误,现在最大的司令是毛泽东,他说话才能定事情。
红军连长是请他的土匪连长领着队伍回部队继续当红军的。
司令当时好像是同意了再去参加红军的,可红军连长下山后,司令就犹豫了。
第一次被收编,编进了刘志丹的红二十六军,已红红火火地闹了一回革命,但革命没到底,就被红军的红军给第二次收编,刚打出红十五军团的番号,结果自己的营长团长都被枪毙了,这是革的甚的命?再来一次收编?
司令举棋不定。当兵的回去没甚事,自己可是个带兵出逃的连长。革命前自己就是个土匪头子,再革命?自己的堂兄,也是土匪出身的团长已被南方来的红军革了命。这叫司令如何下决心?
……
他盯着坡下越走越近的红军战士犹豫着,不是说好了司令明个带队伍下去的吗?为甚他们今个先上来了?还端着枪?
……
老人觉得越发冷了,他想起身下炕去给炕洞里烧把柴火,但他刚动了一下,就觉得自己浑身又痛得飘了起来,几乎晕了过去,紧接着,身子开始颤粟,冷啊!老人缓缓地蜷缩起了身子。
……
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冻僵了。不行,得给司令先报个信。
他收回手,往手上使劲哈了几口气又用力搓了搓,接着再次端起了枪。
虽然身子仍在不住地抖,但他还是能抬高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