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牛的官名叫牛天亮,今年五十九岁。
用老牛本人的话来说:“把他家的,这稀里糊涂地就活了一个甲子了!”
因为按照山里农村人的算法,男人是要接家业续香火的,在娘肚子里的那十个月也要按一岁计,他今年便是正儿八经的六十岁了。
老牛的头发又粗又硬。为了省钱,他一般两三个月才去理一次发。
但这几年市场经济发展得太快,理发店老涨价,老牛便去旧货市场花四元钱买回了一把老式理发推子。
每到理发时,老牛便求工友用这把已失去光泽的手推子贴着自己的头皮齐刷刷地推过,留下一头硬硬的花白发茬。然后他要过手推子在自己鼻子下面,下巴上面来回再快慢数十次,这便是眼下老牛最为精神矍铄的面目了。
老牛年轻时长得很精神,用现在的话来形容:标准的帅哥。
那时老牛的一双大眼很是炯炯有神,笔直的高鼻梁有些像西方雕塑家的杰作,那张嘴也是棱角分明,嘴唇乍一看就像抹过口红似的,总是润润亮亮的。
但如今老牛老了。他那双大眼睛上的双眼皮早已变成了蒸熟了的茄子皮,让人猛一看还真一下子数不清楚他究竟是多少层眼皮。脸皮上稍平展的部位都已布满了皱纹,左太阳穴旁还长出了两块小小的褐斑,嘴巴周围的胡茬子也是白的多如牛毛,黑的凤毛麟角。
谁都能给老牛理发,因为手推子下面的老牛会不厌其烦地不断提醒着工友使用手推子的要领:“把推子放平,贴紧头皮,手捏得快一点,推子走得慢一点,一遍就过了!这有啥技术?把快慢不弄颠倒了就是好匠人!”
经过剃头工友一阵快与慢的技术施展之后,在一片嘻嘻哈哈之中,你再从任何角度看过去,老牛每次的新发型都是一个标准的“囚头”,即大牢里那些服刑人员的通用发型。
不过有时会稍有差别。尽管有的工友一丝不苟地严格按照老牛唠叨的技术要领认真地给他推完头,但怎么看都有些像山里跑的野猪崽儿,上面还能显出深浅相间的发茬道道。
不过老牛并不在乎,他认为理发就是把长头发理成短头发,人老了还讲究啥?
理发过后的两三个月里,那些如刺芒的头发便在老牛的头上又开始茁壮成长。
直到老牛的头发又一次长得连老板都看不过眼时,冲他大声喊:“老牛!瞧你的那头发,我咋看都像那位干大事的爱因斯坦!你再不理发我可真用不起你了!”
老牛虽弄不清楚老板说自己像爱因斯坦是褒义还是贬义,但在收工后就立马求工友像割韭菜似地对他的长头发进行新一茬的收割,并号召其他工友也来理发。
这其中的小原因就是手推子免费供工友使用,推下来的头发老牛可以收起来,攒多了能卖点钱。大原因就是怕老板真不要他了。他在这个装修队的工作太重要了,这把年纪了,在其它地方找个活干不那么容易了。
这几年老牛挣钱的主要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给小儿子盖房娶媳妇;另一个就是给老伴医治风湿性心脏病。
【二】
这天老牛起来得特别早。
昨晚加班一直加到后半夜,人困马乏。回宿舍后老牛躺在床上时突然感觉到这头皮痒得实在厉害,哎——这几天活忙人累既没空理发又懒得洗头。老牛是连抓带挠,怎么都睡不着。
挨到天快亮,老牛就起了身想立马剪个头,但同屋的工友他一个都喊不起,都太累了!
老牛急得挠着头皮转了几个圈圈,他想先洗洗头,但一想到理完发了还得洗,现在洗了白洗,浪费香皂,就作罢了。
工友们一直睡到吃早饭时才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饭还是要吃的,而且去晚了不一定能吃得饱。
老牛打了饭便蹲在宿舍前的窗子底下狼吞虎咽地吃着,心想着赶快吃完饭叫哪位工友给理个发。
他刚咬了两口馒头,就听见郝村长,现在是他的带班工头在身后的窗子里喊他:“天亮哥,快点吃!老板家里浴室的水管子断了,你赶快去给收拾好!”
一嘴馒头的老牛犹豫了一下,呜哩呜噜地答道:“村长,我想理个发,能不能叫黑蛋去?”
“前几天就是黑蛋去给修的,这次再让他去?老板不扣咱工钱,老板娘也得扣咱的钱!天亮哥,你技术好,这次去了一次给她修好,省得以后咱麻烦。快吃快去!老板娘都打了两次电话了!”
老牛快速嚼了几下嘴里的馒头,伸了一下脖子咽下去便站起身来。
突然,老牛感觉自己的头“嗡”地一下,眼前飞起一片小黑点,耳朵里还发出“鸣——”的声音,又尖又细。老牛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摇了一下,他赶忙停下脚步先稳住神。
几秒钟过后,他便感觉恢复了正常,只是耳朵里还在响。
老牛摇了摇头并用手指头扣了扣耳朵眼,觉得没什么事,便继续咬着馒头去宿舍拿工具去了。
就这样,老牛没顾得上理发,背着一套水工工具便上了960路公交车。
老牛他们住在960路公交车的这头的起点,老板家住在那头终点的一个花园小区里,去老板家路虽远但交通方便。
公交车没走几站路人就多了起来。
坐在座位上的老牛想给一位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要大的老年妇女让座,但那位老太婆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老牛后,便往车后面挤过去了。
这让老牛感到很不自在,不自在里还带着点悲哀。不自在是自己身上的工作服太脏了?悲哀的是难道自己显得比她还要老?
老牛平时坐公交是哪里人少就站到哪里,不坐座位的。
今天不是在终点站上的车吗?有空座位还是要坐的,何况自己的头还发着晕。
现在城里人都现代化,家里装修时恨不得一个房间一种颜色。昨晚加班用喷枪喷涂料,再小心身上也落了不少各色墙面漆。
老牛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工作服,就觉得自己就犹如一个刚烧好的兵马俑,真有些坐不住了。唉,老牛心一烦头顶又痒了,他开始使劲挠头皮。
又一站过了,老牛跟前挤过来一位少妇,少妇还牵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老牛赶快放下挠头皮的手站起身来,微笑着对少妇说道:“来,女子,你坐吧。哟,你娃长得可真‘耨’。”
“耨”是老牛家乡的土话,跟“心疼”的某种意思差不多。这小男娃跟他二儿子的娃差不多大,老牛很喜欢家里整天胡蹦乱跳的宝贝孙子。
老牛刚说完,小男孩已经开始往座位上爬,却被少妇一把拉住了。
这位皮肤粉嫩的少妇对老牛眼皮都没抬,嘴里却呵斥着孩子:“小宝,过来!多脏的地方你也爬!”
小男孩抬起头,睁着明亮亮的大眼睛先看看妈妈,又看看老牛,眼光里露出跟年龄不相符的茫然,随后只见他嘴一咧,刚要哭不愿意,却被少妇一把拉着往车箱后面挤走了。
老牛很尴尬地站着。眼前的一位中年人对老牛笑了一下并说道:“您还是坐吧,别介意!”
老牛很感激地冲他点点头,谁知刚点了两下就觉得头一下子又涨晕了,只是这回眼前飞的小黑点要少一些,他的身子随之也不由地向后倾了一下。一位中年妇女像躲瘟神似地急忙往后让,不是老牛及时抓住了座椅背,恐怕就要跌倒了。
老牛努力稳住神,头皮又开始发痒,但他没有再次坐下去。
老牛用一只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手又挠起了头皮。这次,他不但想把头皮上的痒感挠下去,更想把头里面的晕乎感也给挠走。
直到一位拄拐仗的残疾人坐在了老牛身前的座位里,老牛这才感到头不怎么晕了,头皮也不太痒了。
【三】
老板家住18楼,是个复式房,复式房面积一般都挺大。
老牛小心翼翼地按响了门铃,铃响里面却没动静,他又按了一次。
隔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看来老板娘通过猫眼已把老牛打量了半天,她不认识老牛。
老牛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门隔着,能看见她似地笑着对门弯了一下腰答道:“老板娘,是我,老牛!老板让我来修水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