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病了许多天了。他患了感冒,很厉害,不能够出门。他没有钱去医院看医生和打针吃药,只能抱病在家死挨。
“这都是我的命,我还有什么亲的热的?”,这是他自言自语说的话。
城里不准许养土狗,他养了一只,名叫花花。花花跟着他过日子。可是当花花惹怒他的时节,他就狠命地打它,几乎像要打死的样子,嘴里像斥责一个人似的骂着。别人听得出他不是在骂狗,而是在骂人。
他打过狗,骂完人后,又把小狗抱在怀里对它说:
“你没罪,跟我一样。”
“花花你幸福吗?你会幸福的。你问啥子叫幸福呀?那就是身体健康,有份工作,手里有点钱。唉,可我这把岁数了,到哪儿能有份工作可做啊!……”他边自我说着话,又摸了摸像野草一样的胡子,以证实自己的这把岁数。并接着说:“穷人总是生得不幸,活得可怜啊!”
“活得可怜啊。”
“我的命是到了头,我还怕什么呢?大不了也就是个死,我想看看你们,为什么不挨枪毙呢!……”
他自己对自己又说:“我是为我自己和我的日子才这么个样。”
他尽这么地想来想去,使他的脑子和心都因为过度的使用,感到了疲乏。
他的脑子和心使用在最多的节点上是,自己走的是一条共产党指挥的路线,每一步都是踩在节点上努力工作,从无到有,日子也有了望头,然而呢,改革开放,出现了种种意外,自己爬上了这列改革的列车,却被挤下了列车,被无情地甩在了轨道之外,再怎么也回不到列车里去了……
他成了一个寡欢的男人,心境的变迁,外来的事物再也没法子鼓舞起来他的兴致。就在那一年里,自己失业,儿子吃了个无期徒刑,母亲身上长了个肿瘤,母亲的病转成了极严重的情形。家庭包在凄惨的空气里。他也闭起眼睛来,就好象看到母亲那稀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昂贵的医药费骤然减缩了能过的日子,家(住房)那个时候走在了抵押贷款的途径上。后来,母亲去了,房子还在抵押中,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这笔账啊。他到寺庙里去朝普陀。他对佛道星相产生了兴趣。他时常捧着一部麻衣相法翻阅,有些书角卷起来,像竖起来的狗耳朵。这部书是他在单位上班时,在打浆机旁边捡到的。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这算什么年月?……想当初,想当初……没想到时代变了,变成这个样子,说新不新,说旧又不旧……哎,转型时期……”
几十年的岁月使他看尽了社会的众生相,而近八九年来,他觉得社会给了他一条死亡的路。他的失业,使他看到了社会上那些惯于以笑脸迎人的,藏着一副冷冰的脸型。一个个地看到了。这还不只是人与人的问题,整个社会好像也冷淡了他,把他完全忘记了,没有人再记起他打了若干次的低保申请书。他在普陀面前说:
“虽说我只是一枝过时的花朵,现今却被人丢在墙角里,再也不见天日,就要这样腐烂下去了。虽然不能说我是个响当当的无产阶级工人,在阶级斗争中我总也是个人才啊?论斗私批修,论到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些不听毛主席号召的人?可是什么都没有我的份,人家吃得到低保,我呢?就要我这样活下去等死么?……”
他的脑壳痛,身上冷。他看见柜子里有瓶酒,就对自己说:
“喝点酒吧,暖暖身子……”
他浑身的血液沸沸扬扬。他说,“酒可管用了,这个世道这么坏,喝点酒就好受点了……”
毫无疑问,他一旦这样喝下去,非得喝醉不可,非得喝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什么都在腐败下去。”
为了不愿意长久地活着“等待死亡”,他在缩短了清醒的时间,常常在醉中过日月,什么也不做。
只有他醉了,才把什么都忘记的干干净净。
他醒着时,就不断口地抱怨,对于社会,对于人,一坐下来的时候就叹气,他的性情就是这样,谁也不理他,谁也不惹他。
酒水是沉默的,它有不可测的深度;可是他却很浅,很无奈。
当他那个老婆离了以后,一生中就再没有一个女人补进来。他有心,可没有手段。
他——谢二娃,原先荀豹富的跟班,在那打打斗斗的岁月长河中,差点溺水身亡,但也没在这泪河的炼狱里得已超生。表面看是一次一次的鸡毛蒜皮,其实那眼泪、那拳头却是他们对生活状况的不满和失望到极点才会有的悔莫及椎心泣血。从大清早就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梦,他不记得已经醒过来,他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他想他勤劳这么多年,怎么会有这样不幸的报应,太不公平了,他想不通。“在这个转型的时代”,许多事情都变了样子,而且自从老婆跟他离了婚后,加上自己失业,母亲进了天堂,自己进了地狱以后,他再不像从前那样热爱生活了,总是说,“这个时代不同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他吃了酒就唱《一无所有》,唱《精忠报国》。唱得泪流满面后,不舒服很久后,又唱《天路》,唱那些心地善良勤劳而不烦恼政府的人死后应该去的地方。
他想忘记以前,他想逃开当前,他想暖和冷身子,他是为这些原因才喝起酒来的。他挖空心思寻找着挽救这种忘却和这种空虚心灵的办法,但是无济于事。
吃酒,是他想,能少在清醒的境况中一刻就能少一分痛苦。这种现象一出现,他又继续向前走。今天夜里,明天晚上,第三天,第四天,日复一日,许多天过去了,他一直都这样。酒,活生生地把他的形象毁了。他不可避免地被酒淹没。他没有了表情,没有了神态;形象越来越呆板,越来越没有生气。
酒量一天天加大,吃它的时间扩大了,一天多似一天。
谢二娃以前是个不怎么喝酒的人。现在他独自喝起来。开始他心里时时想着:“我只喝这一次,……我真的没钱喝这酒,……下次一定不再喝了,……”
刚开头吃酒的一些日子,他明白酒和他应该是两个格格不入的东西,应该远离它。他把自己关进孤独的大门。但是,他还是被酒折服了,气馁了,无可奈何了。悲伤的忘却,无情的岁月,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他对自己说,老子想怎么受用它就怎么受用它。他赞美这酒,越来越喜欢它。他的酒量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终于为世界创造出来了一个酒鬼。
酒,一直到他再不能把酒杯送到唇边,意志完全模糊为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记得愈向下愈舒服……
酒醒后,他又认识到自己还是个活人,不是秋天的落叶,还不至于腐化成泥。为了表示决心,他摔碎了酒杯,随后又是一个新的。
“这是最后一次,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了,对了,从明天起……”
他还没想完,已经捉住了酒瓶子,把瓶口对着嘴喝了一口。他感到无比的润适,他擦擦嘴,抹抹胡子,坐在椅子上,把酒倒了一杯。
夜是安静的,远处的狗在吠鸣,像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过来,大地安息了,它的负担并没有减下去。
他坐在那里又把酒杯送到嘴边,酒的香气已经不能使他迟缓,他就贪婪地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