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停电了，伸手不见五指。闷热的空气，蚊子的嗡鸣，烦躁得无法入眠。无聊中，反复拨听手机上的音乐，在这寂静的世界里，还能听到优美的钢琴声响起在耳边，往事涌上心头。

　　摇曳的烛光清晰地出现父亲那并不高大的身影，聚精会神地拉着小提琴。二姐的二胡坐在她的膝盖上，配合着父亲的琴声。我背着手风琴老是跟不上他们的调，急出一身冷汗，只好跳跃着音符跑步向前。一幕幕童年的趣事随着琴声欢快地流淌着……

　　那把父亲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手风琴还在娘家的阁楼上。姐妹们勤工俭学买回来的口琴、小提琴、二胡也许还能找出来。那个年代，拥有这么多乐器的家庭屈指可数，曾经多少羡慕的眼光让我们自豪。父亲的多才多艺多多少少影响着我们的成长。

　　父亲告诉我们，他没念过书，在部队自学而成。安逸的军营生活留给他很多美好的回忆，他是文员。父亲三岁丧父，奶奶一手养大。年少时跟人学裁缝，严谨的师傅教会他一手好艺。我们背着父亲亲手缝制的花布书包，在同学们的赞许声中度过暑期，送走寒假，直到中学毕业。

　　父亲为我们做了十八年的衣衫。父亲说他老了，眼光跟不上时代的新潮，不再给我们做衣服，但姐妹们还是喜欢穿父亲亲自量制的衣裳。看到伙伴们时髦的款式就会借来让父亲照着做，他总是用他那一流的手艺把我们姐妹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犹如小仙女下凡。弟弟常常翘起小嘴说父亲偏心，不让他也穿那些漂亮的花衣裳。

　　父亲曾经做过好多企业的厂长，他平易近人，慈祥而善良，深得人心。父亲业余爱好很广。他最喜爱的无线电专业给了他无穷的乐趣，优裕的工资大多花在了无线电的喜好上。

　　几十年如一日为邻居们义务修理电视机、冰箱、空调等等，只要有人上门求助，正在吃饭的他会毫不犹豫地放下碗，这是父亲最爱做的事情。放学回家路过窗口，只要听到楼上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我们都知道父亲回来了。父亲还亲手为我们做了一台留声机，从上海买回来好多好多的唱片，它曾经给过我们无穷尽的乐趣。这部留声机还完好无损地放在那儿，成了童年的一个永恒的回忆。

　　父亲还是电工。姐妹们买了新房后，房中的线路都是父亲亲自铺设的。每当家中灯坏了，或者电器出毛病，一个电话，父亲马上就会帮我们解决。父亲最疼爱最不放心的是我，常常对我说：“要是我‘走’了，看你怎么办，一点小事都不会做。求人不如求己，留个心眼学着点。”在父亲身边我学到了很多，偶而也自己动手修理电熨斗、计算器、打火机之类的小玩意，养成了独立的好习惯。家里的大大小小事都不需要爱人操心，能做的都自己做，只是宠坏了家里的男人。

　　父亲有意无意间教我们学乐器。心灵手巧的大姐并不喜欢音乐，但她学会了父亲裁缝的好手艺。文静而认真的二姐，在父亲的熏陶下，学会了演奏各种乐器。能歌善舞的她，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年年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而且是学校宣传队的主力。因为二姐的出色，引起同班同学（住我家楼下的邻居）的忌恨。

　　那个年代，不知是哪根筋歪了。就因为那位同学在墙上写我父亲的名字来气我们。当时我还小，急着找来二姐反击。二姐在我们常一起玩耍的大仓库门上写上她父亲的名字，在绢秀的字迹前面加上了“打倒”两个字。

　　这下可闯祸了，同学的母亲告到了学校，说二姐书写反革命大字报。学校在没调查的情况下信以为真，那年二姐没被评上三好学生，在她学生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没被评上三好学生，回家大哭了一场。父亲下班回家知道后，站在楼上的窗口大动肝火，第一次冲楼下骂了两句，也是姐妹们由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听到父亲骂街，在我们的记忆中非常深刻。邻居们纷纷指责楼下邻居的愚昧，从此楼上楼下成了冤家，不相往来。

　　二

　　一个闷热的午后，柳枝随着微风摆动着瘦削的舞步，诱人的碧绿送来丝丝清凉。我悠闲地躺在凉椅上读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文中“我爱热闹，也爱独处……”那种幽静深深吸引着我，正当我陶醉在荷塘月色中时，妈妈的叫声惊醒了我的梦。

　　回过神来，眼前的父亲正叫人往家里搬着笨重的纸箱，只见父亲的脸上满是笑容，从没见过的得意样，我忍不住冲到父亲身边，搭着他的肩问：“爸，这里面是什么呀？”父亲笑而不答。

　　当父亲抱出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时，闻迅而来的孩子们兴奋地围着电视机看稀奇。母亲擦着父亲额上的汗水，别提有多开心。从此，家里有了更多的欢乐。在当时，可以说是轰动整条小巷的事，几十户人家争先恐后地围观。每天晚上迟了的邻居就看不到电视上的节目了，我们姐妹四个跑上阁楼卸掉小窗，从上往下看，把电视机旁的位置留给了邻居们。

　　我们家住的是木结构，木板人多走动时，楼下吵得受不了，他们又不能上我家看电视，恨得拿根长竹杆往我家楼上地板捅。父亲让邻居们动作轻点，别影响人家休息。

　　越来越多的邻居怕晚了进不来我家看电视，还没等我们吃过晚饭就来了。父亲怕出事，万一楼板坍塌，那可是要出人命的。第二天买回了长长的电线，还没等天黑，就把电视机抱到外面的空地上，把电线从窗口拉出来，这下可好了。各家各户都带着自家椅子凳子来空地看电视，穿过小巷老远的邻居都来了。我还记得当时正在播放日本电视连续剧《姿三四郎》，还有巴西电视连续剧《依佐拉》。两部电视剧都非常精彩，一大片人围着12寸的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着，在当时确实是很高级的享受了。

　　碍于面子，楼下一家人天天躲在家里。不懂事的孩子扑在窗口叫着要出来看电视，父母的叫骂声，声声入耳。父亲就派我去“请”他们，还为他们一家准备了凳子。因为我跟他们家老三是同桌，又是好朋友，一听说我父亲让他们一家也去看电视时，他们马上就来了。电视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一直到了电视机普及，我家又买了部大的电视机，后来是彩电，父亲才不再每天抱着电视机楼上楼下的跑了。

　　三

　　小时候喜欢听父亲讲过去的事。

　　夜晚一家人坐在门外的空地上乘凉，母亲拿着扇子为我们扇着风，父亲娓娓的话语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苦日子。瘦小的父亲，为了给师傅去很远的乡下挑谷子，就着漆黑的夜挑着超重的担子不敢过小桥，只好在桥头等待路人经过时能帮他一把。好心的路人常常因为父亲的弱小，帮他送了好一程路才让父亲自己挑着担子回去。父亲很感动，他常跟我们说，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要懂得知恩图报。

　　父亲最爱跟我们讲智力题：“树上有九只鸟，用枪打下了一只还有几只鸟？”“金鱼缸里养着五条金鱼，死了一条还有几条？”……现在想起来还很好笑，看似很简单的问题，我答得最快，却是错误的最多。九只鸟打下了一只还不是剩下八只吗，五条金鱼死了一条只有四条了，没错呀。父亲的谆谆教诲至今犹在耳边：“凡事都要想好了做答，不经过大脑想问题，往往会事倍功半。”

　　休息天，父亲为了躲开我们的纠缠，往往找借口去离家不远处，他曾经在那当过厂长的服装厂跟工人们下棋。出门时他会带上妈妈为我们准备做衣裳的花布，然后对我们说：“爸爸给你们做新衣服去，在家听话。”我们都知道父亲又去下棋了，冲着父亲做着鬼脸，叫他早点回家。父亲笑着出了门。

　　家里就数我和弟弟调皮，大姐二姐在做作业。我拉拉弟弟的衣角，悄悄跟他说：“我们去看看爸爸，一定又在下棋。新衣服在家能完成，去了那里他才不会做呢。”不出所料，裁缝机上早摆好了棋盘，父亲正杀得兴起。我俩不动声色地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随他去吧，赶快做作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