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仅此而已。他那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就算是爱着这双小脚,多半也是受家庭和世俗的影响,一旦世风改变,那爱好也会一去不返。小脚时代似乎在一夜之间就不复存在,可是她的小脚还是小脚,再也变不了别个模样。有一段时期,她终夜淌着泪,为那过去的时代,过去的风光,过去的苦楚,孤苦无依地淌着泪。夜风,就是这么地凉,像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倒头便睡,丢下她和她的感受,滴滴嗒嗒响到天明。
她终究没有孩子,直到她身边这个冒失且偏执的丈夫,因为追随革命而轻易就丢了年轻的命,也没有半个孩子。那时,她不免流下更多的泪,为着转瞬即变的命运。寡居多年之后,在族人的参与下,她成功收养了一个儿子,但是街坊四邻仍旧称呼她“芰大娘”,身为长房的儿媳,这称呼代表了她永远的荣耀。此后,她仿佛变了个人,虽然终年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衣,但是不再暗夜垂泪,而且不辞劳苦,学会了家传的手艺。特别是解放以后,她坚守勤勉持家,供养儿子;她的名声,随着她手艺的日益精湛,而声名远播。“芰大娘”在多少人心里是“巧手”加“放心”的代名词。一提到她,没有不交口称赞的。
日子如流水,转眼儿子长大成人,娶了亲,生了一帮儿女。人们都说她该享福了,苦了大半辈子,做了奶奶,该享福了。只有她清楚,她似乎无福可享。时代在变,世道也在变。儿子不复是以前的儿子,待她,好到哪里去。在儿子娶妻生子的当儿,为了腾出地盘,她早早搬离了院子,当街,独自住着。从此以后的每天,窗前总是少不了孩子的吵闹。他们每天追追打打地,不分男女,一律轻快如飞,嬉闹无尽。她恨透了这世道,说变就变,而且一变再变。她的幸福,她从幼年起就开始憧憬的幸福,还在她的少女时代便一扫而光。过去时光的阴影,不知不觉又降临到她的头上。平日里,只要无人触碰她的伤疤,她就可以隐忍不发,过着看似平静的生活。显然,这天早上孩子们的奚落和嘲弄点燃了她埋葬已久的焰火,烧得火冒三丈。
她这样的忿忿不平,埋怨自己还总是硬硬朗朗地活着,眼不花,耳不聋,满口牙。花儿她们一闹,她就犯起了拧,记恨起来小孩子的促狭:这帮找打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帮孩子哪里知道,她的风光,她的屈辱,都在这双不忍回望的小脚上。她的心扑腾着,在每一个有日无月的白天或是晚上,下着无边的雾,笼罩着孩提时代做过的梦,迷乱着,不知所措。
3.麻孩奶
她终年坐在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单扇的门正对着大街,拉开这门就能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而人们引颈伸脖也看不清她的小屋里有什么,望去,永远是黑洞洞的,辨不清哪里是床,哪里是桌子。而她,年复一年地,就那样地坐着,坐在门内。而门是那样小,小得只能容下她。她一坐在当门,瘦小的身形就堵住了整扇门。
当人们经过她的细瘦的门前,探过头去问她,今年高寿,多大了啊?她的回答永远是“89”。这样的回答,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她绝口不提90连带以上的数字,据说这是一种讲究。人们对她的回答不感意外,只为听那么一句高深莫测的“89”。转回来他们仍会去另一道门,装作闲谈,问她的孙子和孙子媳妇,她为什么总是回避自己的岁数。当然孙子总会一笑置之,说她老糊涂了,话当不得真。但一旦追问起究竟多大时,他仍旧讳莫如深,闭口不谈。于是孙子媳妇就在一旁咬着牙笑,说麻孩就是天煞的,对谁也不说,这个谁,显然包括她在内。于是麻孩奶的年龄一年一年的隐秘起来。
麻孩奶住在这里多久了,似乎已没人记得。麻孩一结婚,麻孩的爹娘便搬去了新宅,老宅给了麻孩。据说,养一个古怪的老人在家,于没结婚的另一个孙儿有损,不好成家。麻孩听出这“据说”里隐藏着父母另外的话,于是大声应承说:“就让奶奶跟我住,不管好歹,有麻孩一口吃的,就有她老人家一口吃的。”麻孩对奶奶的孝顺在当年是出了名的。街坊邻居没有不说麻孩孝顺的,虽然他长着一脸麻子。
麻孩奶不仅常年不出门,而且终日穿着深色的衣裤,一年四季,躲在当街的“瘦弱”的门背后,只拿眼睛盯着门外并不“肥胖”的街道。门外有什么呢,一览无余的阳光,几棵老枣树——根深叶茂的;还有就是来来往往的,大小不一的行人。当然她的小屋子也是招惹小孩子的好去处,因为望去永远黑不隆冬的,所以好奇的心总想向内张看。几个大胆的孩子经常光顾她的小屋——当然只是在门外徘徊,因为麻孩奶从来不让人进去,大部分的时间,她若有所失地坐在门内,用她瘦小的身形堵住整个门,安安稳稳地往外看。有一回,她正一如既往地往外看,却看到几双乌黑发亮的小眼睛,不禁目不转睛地多看了几眼。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孩子可就慌了,一路惊叫:“猫,啊,猫啊,那里面住着一个猫脸人!”从此,麻孩奶在孩子们那里,一跃而成猫老太。
孩子们把这个发现当成大事讲给大人们听,大人一概大笑:“哪来的猫,那是麻孩奶,是个好老太太。”“她虽沉默寡言,却从不憎恨生活和生活中的人。不管门外怎样,仿佛她的心里总有片阳光在。要不,麻孩偏要养她!”人们纷纷都说:“是啊,麻孩就是比她那儿子媳妇强,虽然隔了一辈。”小孩子仍旧不懂:“人老了就可以长得像猫,常年躲在黑暗里吗?难不成她会逮老鼠?”大人们还是一概地笑,不顾小孩子的疑猜。
她坐在这狭小的门内,她在看人,而看人是为了看到想要看到的人。这人,一走就是多少多少年,剩她一人拉扯大四个子女,大大小小,好不齐整。她一直都在盼望,都在等待。盼望和等待那个被迫离开的人,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麻孩的爷爷。然而,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杳无音讯。然而,她的心因着盼望,而终日有着阳光。
麻孩的爷爷被迫征兵入伍的时候,她正怀着老四,站在门前的大树底下,额头沁出汗珠,麻孩爷怔怔地看着她隆起的肚子。麻孩奶看着麻孩爷犹疑而不舍的目光,心里比谁都明白: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心病,已经接连三个女孩了,这个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眼前白花花地一片,下着大太阳。
三个月后,她生下老四,也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取名叫做盼。盼会走了,会叫娘了,却怎么都不会叫爹。盼七岁了,还从没见过爹。盼十五岁了,爹还没回来。就在这一年,全国解放了,所有人的心都沸腾着,热望着,期盼中的安定的日子总算来到了;唯有麻孩奶,望眼欲穿……村里人都让麻孩奶别再等了,麻孩爷说不定已经没了。她不信,看着门前枝叶繁茂的大枣树,坚定地说,他还活着。
门前的这几棵枣树都是麻孩爷亲手种下的,不管日子再苦再难,麻孩奶也没打过这几棵枣树的主意,她始终坚信,树在,人在。
后来,盼娶妻生子了,日子不再似从前一样艰难。
日子一天天过去,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经过了文革,经过了改革开放,麻孩奶慢慢地老了。不知几时,麻孩奶便独个住在了当街的小屋。小屋经过改建,面向街道,唯一的窗子改成了一扇门,方便出入。她成年累月地,不出门,只坐在门内,向着街,看着门外白花花的太阳,一点点地打在树上;一年年地,老树的叶子展着新绿,浓成绿荫,泛起金黄,落下,寂静,而又生长。然而,只有那个人,仍然没有回来。直到记忆深埋,墙根长满了青苔,他还是没回来,没能看见儿子,没能看见儿子的儿子,以及等在门内的这个女人:从三十几岁等到头发蟠然,老到模糊了年龄……
想当年,她也是那样地坐着,坐在门内——不过不是这里,她娘家的门内(那门,比眼前的要阔的多),有个少年探头看见了门内的人,她本来好奇地张望而扬起的头,被他一看,便低了下来。没多久,他便娶了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