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姊妹

作者:翻飞一粒沙    授权级别:A    编辑推荐    2014-02-25   阅读:

    母亲老了。她的亲人在一个一个地离开她。从二十几年前她的父亲母亲离开开始。

  冷不防就能听到谁没了的消息,有的时候,母亲会突然间痛苦绝望,几乎带点疯魔地哭。有的时候,只是眼里含着泪,声音湿湿地说,谁谁不在了。

  二舅去世的前一天,我们到医院去看他。那么高那么瘦的一个人,坐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抠他满是疤痕的腿,精神不振。我的腿上现在也有很多伤痕,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留下的。只有其中一块,知道是小时候玩水,被水里的碎玻璃割了,哥拿他的手绢给我包上,后来长好了,但是三十多年来那个疤痕一直都在。看见那块在膝盖下面的疤,就能想起哥的那块脏手绢,想起他为了不让我受欺负和我们班里的男同学打得嘴里流血的样子。他其实和我们班里的同学差不多一样大。

  第二天,听到二舅不在的消息。我想,原来人不在的前一天,是那个样子。他不说话,应该是他的精神已经不在那里。

  二舅、大舅、李家姨娘、小姨娘、大表姐。那些当年和母亲一起生活、一起劳动、一起争吵过的人。母亲一个一个地送走他们。我有时候想,母亲会觉得越来越孤单。想到这一点,我就去和她说说话。多数的时间,想不起来。她有她的世界,狭小,有时候还秘密。我有时候觉得,看她的生活,就像是在看一个孩子的事,关注着就行,不用过多介入。这可能是不对的。

  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寿数都高,活了80岁以上。我根据从书上看来的理论,推理他们的子女应该也都能活到80岁以上。母亲去世的几位哥姐,都没有活到这个岁数,我也给找到了解释:生活条件差。他们生前,各不相同地劳苦,生活不如意。

  这么想的时候,他们的样子,见到他们的情景,在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或清晰地闪。

  比如想起小姨娘为我们做的鞋的样子。小时候,动不动会收到她给我们做的鞋。无论多小的鞋,看着都肥大,像是给一双胖脚做的。一看见就想,这一定是按照她的脚的肥瘦做的。小姨娘脸圆,眼睛虽然小但是也圆,估计脚也偏向于圆。她的人也和她的长相一样,有一点点憨。大家在手头事多的时候,会想到她,希望她在,可以帮忙做农活、带孩子,这些不需要多少技术的活。再复杂一些的事情,不能交给她办。

  她就只能做这类事。我看书的时候看到“粗使丫头”这个说法,会不安地想到我娘,还有她们的几位兄弟是如何看待小姨娘的。

  似乎需要她,她就会来,带来她自己养的鸡下的蛋,她自己晾晒的金针菜,自己种的大板瓜子。有一年她带来的一包金针菜,吃了好多年都没有吃完,想不起来吃。

  我们心安理得地吃她带来的东西,看她在屋里做这做那,一些粗的、简单的活。妻子悄悄跟我说,小姨娘一来,家里的碗就洗不干净了。我去把碗再洗一遍,小姨娘看见了。下一次,她洗碗用了大量洗洁精,水盆里和手上满是泡沫,洗好的碗不是立起控干,而是用抹布一抹。这么一来,盘子摞在一起依然会流畅而无声地滑动。不用摸,就凭这滑动也能知道那块抹布是油腻的,不适宜用来擦洗净的碗盘筷子。

  我们看到她和我们相处也是自在的。我有时候想,这可能是她唯一原意来和我妈、和我们住一段时间的理由。即使我妈随口指责她某事办得粗糙,她也只是不好意思(窘迫歉意?)地笑一下,不往心上搁。这就是一家人的样子,可以随便批评、随时批评。

  我现在偶尔责骂和体罚了孩子,过后会觉得不安,但会很快忘掉。比如我有一次用一种眼光看叮咚,问他:你说说,我这种表情是什么?他看了一眼,准确地说:厌恶。虽然他发错了音,读成了厌恶(e)。但是他也会很快忘掉。我似乎只对儿子的言行明白无误地用表情当面表示过“厌恶”,对其他的人,没有,也确实不敢。有些东西,不会伤害家人,别的人却不行。

  有时候,盼小姨娘来,她会说,忙,没有时间。

  她在利用农忙的时间挣钱。

  我对老年人痴迷地爱好挣钱无可奈何地予以理解。我妈也喜欢挣钱,多少年了一直想去摆个卖袜子的小摊或开一爿小烟酒店,算是一个理想吧。再前些年,曾言志说:我这辈子,有10万块钱就够够的了。现在已经不说,大概是已经觉得不够。

  大姨娘从新疆来,饭后自然地开始收拾碗筷。我说:姨娘你去和我娘说话吧,我来洗。大姨娘两手沾着水,用胳膊肘推开我:哎呀,这么一点事,我在家里不是也洗么?

  说过了,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怕我洗不干净啊。你放心,我洗的碗可干净了。

  我立刻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们姊妹三个,是一个小世界,在一起,多有交流和发现,并把这些对小辈小心思的发现当有意思的猴戏看,常常叨叨咕咕说得快乐忘形,让人羡慕。

  2013年的夏天,娘跟我说,妹妹放了假计划出去走走,要带上她。她想跟着,到南京去住一段——大姨娘邀请她呢。

  我犹豫:不去吧,给人添麻烦。我娘说:你大姨娘不是那号人。

  过了两三天,大姨娘的电话打到我这里:跟你商量个事,我想请你娘到我这里住一阵。你不要怕给我添麻烦,啥麻烦不麻烦的,我们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我又回不去,还能见上几面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怕娃娃没人领啊……

  我恭恭敬敬地听她说这些,说不出什么话来。脑子里闪过她们已经先后离开的那些兄弟姐妹,她们三姊妹呆在一起快乐知足的样子,知道“添麻烦”这样的想法确实是错的。

  能快乐、满足、无间地说说家长里短的人,正越来越少。

  大姨娘是她们三姊妹里学历最高的人,我娘遇到什么事觉得跟我说不通,会搬出大姨娘来。小姨娘是三姐妹里学历最低的人,我娘有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奇怪主意,她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助执行。

  我娘的手指手背不知道怎么了,痒了十多年,经常又抠又掐,并打听各种方法整治,甚至自己发明各种方法,比如用捣烂的蒜敷,用醋泡。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果预料到我会反对,她会极力隐瞒,不让我知道,直到不可收拾,才会慢慢地跟我说:我给你说个事,你不要着急。然后告诉我,她用蒜敷了手之后,手背的皮肤被蒜烧烂了,不敢给我说,自个包了布,用了白药,结果也不好。她把手上包着的布解开给我看——那手让我怎么能不着急?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才算把手治好。幸好我给她办有住院保险,否则这住院治疗的费用也能把她心疼死——她可是个能跑五公里路只为省五毛钱公交车费的人呢。跟她讲不了“挣钱的目的是花,不是看样子”这个道理,她一句顶一万句:还不都是给你们省下的。

  还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先交代了我不要着急后说,叮咚丢掉了。听得我浑身的血都“吱”一声冒上了头顶——叮咚是我的儿子,才四岁。又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吧,又一个电话打来,笨驴也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有多高兴,多轻松,心里有多大的一块石头化成了头顶缭绕的庆云:诶,叮咚自己跑回家了。

  如果发生了另外的一种极其危险的事,她会一直放在肚子里,一直到她认为说出来应该不妨事的时候,才会说:有个事我谁都没有给说过。那次到你们小姨娘那里去,人不是说癞呱子(癞蛤蟆)能治手痒么,你们姨娘抓了几个来,你们姨夫把癞呱子肚子割开,绑到我的手上。我又想,这癞呱子从外面绑上了,我再把另外几个煮成汤喝一下下,说不定就好了。你们小姨娘煮上我喝下去没有把人吐坏坏……

  虽然已经是我娘认为“可以说”的时候,我也仍然听得汗毛直竖,脑子里过电似的闪着在报纸上看来的人吃了癞蛤蟆中毒死掉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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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推荐:花落无声
【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此话不假。作为母亲那一代人的兄弟姐妹,生活艰辛,遭遇坎坷,无知无畏,却乐观坚强,彼此间的关爱更加执着而默契。文章对小姨娘的言行刻画惟妙惟肖,人物个性鲜明,令人难忘。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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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1

  • 翻飞一粒沙

    谢谢花落青眼。因为都是自己的家人,写的时候,没有想到“刻画”。

    2014-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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