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

作者:小鱼    授权级别:A       2013-11-30   阅读:

    这个秋天,我收到了一份丰厚的礼物。是一本由朋友亲手贴好的摄影集子,里面是他从他所拍摄的一千张幻灯片里精选出来的——蒙古高原。包裹寄到的那天,是个阴雨的下午,我刚好没课。拆开外面的牛皮纸之后,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簿子,从封面上的“蒙古之旅”四个字里,我已经知道内容应该是什么,可是,把本子放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我却绕室彷徨,迟迟不敢去翻动它。

  我知道朋友的心意,他早已告诉过我,这是他的一个心愿——去为我寻回我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

  他一直住在香港。我接到过他的信,知道他什么时候启程,也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之后,我也曾接到过他的电话,知道为了这次旅程,他受尽辛苦,甚至还生过病,住进了医院。但是他说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会喜欢这些相片。他说幻灯片有些还需要送到澳洲去冲洗,只要他一拿到,就会赶快给我寄过来。他说他是怎样急切地恨不得马上就能把那些相片送到我眼前。

  而此刻,相片就在眼前了,遥远的梦魂里的故乡现在就藏在这些扉页之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却一直鼓不起勇气来翻开它呢?

  窗外有雨,屋子里显得比较阴暗和出奇的安静。我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把花瓶里的水重新换了,把椅垫都扶正排好,把茶几上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一直没有人按门铃,也没有人打电话来。在窗前和门后几次来回,终于再也找不到任何籍口之后,我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心跳得厉害,我把这本簿子端端正正地放到眼前,不知道在翻开了薄子之后,将会看到些什么?将会有怎样的一种心情?

  但是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在一翻开之后,我就永远都不能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然后,我就翻开了它。

  然后,就在第一页,就在第一张相片上,就是那一条河,就是外婆把年幼的我抱在怀中说过了许多次的那条河流——在一层又一层灰紫色的云霞之下,在一层又一层暗黑起伏的丘陵之间,希喇穆伦河的波涛正闪着亮光发着声响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地向我奔涌过来。

  然后,我就开始痛哭,在一个阴暗而又安静的房间里,在一个微微有些阴雨的南国秋日的下午。

  那一条河发源在我母亲的家乡——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

  河流的源头藏在一处人迹未至的原始森林里,那里有林海千里,鸟雀争鸣,瀑布奔腾。从那些孤高巨大的寒带林之间,希喇穆伦河逐渐汇聚,盘旋回绕,逐渐变宽变阔流向那一望无际的草原。

  母亲说过,从木兰围场坐车到察哈尔的多伦,要经过三百里的森林。母亲说:

  “那真是一片树海,怎么走也走不完似的,夏天的时候坐车经过,整个森林都是香的,香味里面可以分得出哪些是花香,哪些是草香和树香。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连雾气和露水也好像都是清香清香地留在我的衣服上。

  有一次车子刚出森林,到了一片大草原上,就看到整群野马奔跑了过去。其中有一匹毛色特别纯白,象雪一样地发白发亮,那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是坐在车子里,而是骑在那匹雪白的野马的身上。”

  外婆告诉过我,母亲一直是个温顺体贴的孩子,而在把我们这五个子女带大的岁月里,母亲也一直是个温柔和安静的妇人,可是,我总是记得母亲在那次说起她的少年时光,说起她看到那匹白色野马时的神情。

  外婆去世已经有廿二年了,母亲也在这个春天离开了我们,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只有那条河是一直在那块土地上奔流着的。

  朋友在信上说:

  “我曾经沿着希喇穆伦河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换了是你,会作何感想?”

  我想,我不必等走到那条河边时才开始思念,就在此刻,我心中就强烈地想念着她们,想念着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母亲,想着她们漂泊的一生,想着她们原来并不该走上却又不得不走上的那样迢遥的一条长路。

  是不是会嫌太迟了呢?

  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到那条大河前面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太迟了呢?

  我用我整个的心来祈求,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迟。希望那源头仍在,希望那千里松林仍是一片树海。阳光明亮,正是春末夏初,杂花生树,充满了清香。希望在树林边缘的大草原上,看到一群野马奔驰而过,其中有一匹飞奔如箭矢,毛色如雪般在太阳底下发着光亮。

  我用整个心来祈求,希望不会太迟。

  朋友还托人带回来两样纪念品给我。

  难为他那样细心,把两样东西都装在狭长的小盒子里,外面再用闪着银光的礼品包装纸包好。我先打开了那一盒比较沉重的,里面是一把朴拙美丽又极为锋利的蒙古小刀。

  而在那盒极轻并且悄无声息的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把长在我家乡草原上的青草。

  草色其实已经枯黄了,但是他告诉我,当他在察哈尔盟明安旗附近把草摘下来的时候,草色原来是青青的。

  “青青草地摇呀摇,

  草原千里闪金光。

  我赶着羊儿上牧场,

  哎哟嗨!

  你正赶着马儿上山岗……”

  我从小就会唱这样的一首歌,是跟着姐姐学会的,要用很高的高音唱出来才会好听。在香港那个小岛上,在我们公寓前的凤凰木下,在甜蜜快乐的童年傍晚,我也把妹妹教会了。两个人扯着喉咙唱起来以后,总是闹不清马儿和羊儿谁该上牧场,谁又该上山岗,唱到最后,两个人总是会咭咭格格地笑成一团。

  有一次,偶尔一抬头,看到父亲正从三楼我们家的窗口望下来,好像是在看着我们,又好像不是,暮色里,父亲的面容给了我一种很陌生奇异的感觉。

  凤凰木的叶子很细碎,我就在那些细碎的复叶下呆呆地抬头望着父亲,从一个草原上显赫的大家族里出生的父亲,在五个兄弟里最年幼最受父母和兄长疼爱的父亲,我的卷发浓眉魁伟俊美被所有的长辈称赞为“眼中有火,脸上有光的孩子”那样的父亲,在闪着金光广大无边的草原上唱着歌骑着马长大了的父亲,却在经过了连年战乱之后,终于不得不离开家乡拖家带眷逃到一个小小的岛上的父亲。

  要经过许多许多年之后,要到了我也步入中年之后的日子里,才能逐渐明白,父亲站在那个公寓的窗口俯视着我们时的心情。

  前一个月,父亲从德国回来,除了开会的时间以外,也和我们一家人共聚了几天,在那几天里,我急着把那些相片拿给他看了,当然,还有那把小刀,还有那一束枯黄的小草。

  父亲把小草拿在手中,好像也感受到我朋友在其中所放进的细致心思了,他微笑地赞许着:

  “唉!这孩子。这还真是我们那儿的草哩!”

  父亲还说,这草应该叫支节草,或者是枝节草,他记得字典里应该有这个草的名字。可是,那天晚上,我查遍了家里的几本字典也查不到。父亲一直说:

  “应该有的啊,应该有的啊。”

  小草仍握在父亲手里,灯光下,父亲的手背上好像又新添了一些虬结的筋脉,在做一些细小的动作时,父亲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了。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原来应该有的都再也找不到丝毫踪迹了。父亲啊!如今我们无法肯定的,又岂只是一株牧草的名字而已呢?我们甚至连那块草原的名字也查不到了啊!

  在今天的地图上,那块草原当然还在,可是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古老的名字了。察哈尔盟明安旗的标帜如今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名字已经随着过去的金色岁月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辽阔而又沉默的土地,和一些模糊的故事。

  还有青碧青碧的支节草,从眼前一直一直铺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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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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