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向天空飘去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2-22   阅读:

    我睁着眼睛做梦,梦境正进入浮云,浮云向天空飘去: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女人在流星下梳头,其夫暴卒于黎明前,还有一个梦游者穿过镜子,坐在漫山开放的杜鹃花下哭泣。实际上这些同时发生在一个瞬间,世界就是这样难以言述的古怪。但是,浮云一直都向天空飘去,现在正一点点地消融,不会相互碰撞成雨,淋湿一睡不起的做梦者。整个下午,梦境先是停留在眼皮上,寂静深沉,然后梦境穿透试图攫取的手掌,渐渐悬浮向上,加入流动的云,在眼睛深处投下飘忽的阴影。墙上钟表的时针不翼而飞。这种景象无法对人讲述,因为回忆具有模糊性、不确定性,很多细节在叙述过程中被无意识地校正、修改,即便尽可能如实还原,也就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另外一个梦。不论是谁,都不可能与别人共享一模一样的梦境。所有的梦境都随浮云飘走,不被人察觉,但可以相信你看到的都确有其事。梦境和现实是一个人的左右手。达芬奇用左手记下笔记,眼睛通过镜子来读懂这些反向的字迹:“我过去以为在学习怎样生活,其实是在学习怎样死亡。”

  阳光下,四月的苹果树,流淌着雾一般的花朵。她曾说,你站在树下,我给你拍张照片吧。风吹过来,满树的花多么热闹,像魔法显现。
  如果你突然有了魔法,当别的孩子来摘苹果时,你会怎么做?那个人问树下的三个孩子。
  让所有的苹果一齐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一个孩子回答。
  变成一颗毒苹果挂在树上。另一个孩子说。
  不,就变成一颗苹果,挂在最高的枝头。最后一个孩子转过脸来,对着树说。
  那人听了,发出一串嘎嘎地笑声,对着垃圾桶,把手里烟头准确地扔进去,然后才说,魔法已经在你们心里了。
  他手里有一张写着地址的纸,但不相信照着这个地址却找不到人。我就快不会笑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这个地方的居民都搬走了,但一定会在什么地方留下线索的,你可以去别处问问,换个地方找找。我说。
  我就在这里等下去了。他说。
  可是人已经走了啊。我说。
  当初,我要是有勇气早点赶来就好了。他说。
  真奇怪。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照片,然后若有所思地说,花和人都有精神,怎么你们站在一起就孤独了。
  最后,我们坐在长凳上,脑子里就想着孤独。

  秦风一直喜欢拍照,把光与影的瞬间定格在一起,但不包括心情。最初的遗忘,最后的记忆。现在,他走在去西藏的路上,常常发送回来一些照片,蓝得无法形容的天空陪伴着他。同在一片蓝天下,我们是最亲密的朋友。上个月我们一起去看水库。干旱持续了很长时间,挂在墙上、门后的斗笠都枯萎了。以前人在水库里划船,现在可以在水库底行走。那一天,一群孩子挥舞着干枯的柳枝、匆匆扎成的草马,他们一边绕着水库奔跑,一边在唱: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若滂沱,放汝归去。①地面簌簌裂开,露出深深钻入土中的鱼:一条条游泳的僵尸,鼓着白眼,露出满嘴巴的泥。其实除了孩子,谁都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嘴巴张开合拢,反反复复,像鱼在喘气。秦风垂着双肩向前走。蹲在水库边的老农牵着一头牛,牛张着干渴的嘴。更多的人趴在地面上,眼光发直,盯着道道错开的裂缝深处。我们都成了天空下的雕塑,尘满面,言无声。悄然移动的是测量员。测量员用尺子反复测量土地裂缝的宽度。后来他说,天旱绝收,这是要上史书的。我们都同意他的说法。我们叹息着离开那个地方。只是不相信以后的史书里会现出眼下这些张开的嘴,隐秘的缺陷都已化作浮云。
  浮云在不停变换着形状中出现,或消失,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进而对永恒的存在丧失信心。新闻上说,在海南的海口,那座2001年1月1日零时正式落成的千年塔,是千禧年当中全世界最高的景观纪念塔,曾被载入世界吉尼斯纪录,今日开始拆除塔尖。又一条腾空跃起的银白色巨鱼,吱吱碎裂。两栋隔空相望的楼房在一场夏天的大雨之后,彼此亲密倾向对方,而另一栋在建的高楼没有这么幸运,当人们还在睡梦之中,它干脆仆倒在地。有个目击者说,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眼前的楼一下子就没了。各种解释也见报了,但都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报道强调了一个细节:楼房发生倾斜时,工人们四处逃散,所以不幸地造成一个跑错了方向的工人死亡。小时侯,我喜欢光着脚板,走在雨后的红土地上,看到什么地方有冒出的蚂蚁窝,一脚踢过去,蓬松的土堆轰然倾倒,蚂蚁们也是四散奔逃。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琢磨一下,就知道在很久以前,别的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我们就拥有了很可怕的能力。但我们视而不见,该发生的事情,总要发生。人并不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恰恰相反。而事后诸葛亮,正是一种我们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幽默感。秦风还是去了西藏。每次当他烦恼纠结,或茫然失措,他总是说起西藏。西藏的天空好像总是能吸引那些蠢蠢欲动的云。

  时间在虚空中隐约闪亮,一秒一秒地散开,一秒一秒地缓缓落下。“她们中间的每一个都像3这个数目字。不少,真不少!这许多的33333333……直至无限。”②我对医生说,这就是我在失眠的夜里,唯一可以想起的东西,并试着用更多的3去填满省略号部分。他一边听,一边在药单上列出一串药名。窗外绿叶如织,我好像听见了一声清晰的鸟鸣。蜘蛛布而蔚罗陈,鸟迹见而文字作。我喃喃地说。
  不要想那么多。要不去个安静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他对我说。
  表弟在电话里说,青砖黑瓦的老屋都已经拆完了,统一盖成了楼房,楼下是铺面,卖百货、饮食、茶水。屋后的水塘也填了,和其他人家的地连在一起,包括稻田,全部都租出去,种上了香蕉,一望无际。他们都闲着打麻将,花按月领取的租金。镇里的少年都涌向大城市,在不同的厂里做玩具、电子产品、服装、模具和室内装修,还有卖早点,要到过年才回来。
  他接着说,当然,你会觉得这事……怎么说呢,我也是。事情都是在变化发展的……不过,怎么说呢,目前还算不错……
  我挂了电话。时间都分解成了省略号,无语,空白。
  大风吹浮云,肉身沉重如磐。

  当然,我并不是无处可去。我经常去茶馆里等一个朋友。只有在那个地方,我才身轻如尘,从容自在。在茶馆,不论来者去者,都貌不惊人。通过不经意的片言只语、瞬间流露的悲喜,或是奇异排列的纸牌,才会让人联想到他们的身体里都隐藏着多么短暂的时光和永恒的秘密。
  这个让我等待的朋友现在正尾随着白云一路远去,走在西藏的高原上。他说那一年,坐在青阳宫后院破旧的藤椅上喝茶。又说,那一年,当一壶绿茶由浓转淡,正扭过头,见一个道士轻轻走过,灰袍子,没有惊扰满地的绿荫。我也认识一个道士,很年轻,喜欢坐在银杏树下读经。上星期我又在电视里看见了他。午后的道观里,他在练拳,招式轻盈得像流云。据说,这是一门原以为已经失传的绝技,他却是会的。道士自幼就进了观里,先是洒扫庭院,服侍年老的道人。一天,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老道人对他说,你的体质这么单薄,很不好,我教你点什么吧。他就这么跟着老道人比划,然后晨夕不懈,整整练了十年,终于大成。记者问他,有没有打算收个徒弟?他只是对着镜头淡淡地笑。说真的,至少需要十年才能做到的一件事情,光是把日历翻一遍,就已惊心动魄,也能叫人安下心来。十年间,月影青灯,蝎虎守宫,呼吸在难以察觉地继续,绝技只是额头上隐隐跳动的那一根青筋。

  照片中,从侧面拍下的山峰占了整个画面的高度。这座世界尽头的山,峰尖被白云环绕。云的颜色是耀眼的白,比那一天悄然落满坡面的雪花,还要白。秦风说,天刚亮,走出门的人都在仰望,像一群不知所措的蚂蚁。他在照片背面潦草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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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黄尘刀客   精华:黄尘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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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长篇小说编辑   老狼:
感情细腻,描写动人,文章结构严谨,叙事流畅


管理组   黄尘刀客:
依然是生活比一切文学作品都更荒谬,在这个荒谬的实界里一切分析与解释都无能为力,世界没有错,错在人性太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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