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公业打着哈哈,迈着方步,心满意足当值去了。非烟满身倦怠地望眼揉皱的被面,再看眼那焚香的铜炉,炉中熏香已近灰烬,接着便是香熄炉冷。非烟觉得自己的心便是那熏香,身子便是铜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冷却……
会冷却吗?非烟问自己,非烟想到冷却二字,眼前闪过深秋池塘的残荷。忽而,非烟起身,也懒得梳理凌乱的秀发,轻莲疾步至南苑,并招呼翠绿,快,快摆上茶瓯。
非烟想击瓯。非烟的茶瓯还是从娘家带来的那套蓝花瓯,尽管当初武公业送上一套精巧的红花瓯。
此刻的非烟很想、很想击瓯。残荷。深秋残荷。似乎唯有击打才可忘却脑海里的深秋残荷。
非烟在激烈地敲打茶瓯。五月清晨里的牡丹花瓣粘满露珠,清晨里慢慢穿过南苑的阳光,眼见阳光下的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滑落,“吧嗒”一声消失。非烟突然腾身旋转,尺长的青丝跟着飞扬,浅绿色的罗绮成了舒展的荷叶,一朵。
【金风玉露一相逢】
在与武家南苑相连的隔壁赵家院子里,此刻,一样地清晨,一样地是含珠带露的牡丹花,赵家年方二十的公子赵象,在院子里舞剑,也在一样地在腾空一跃。正是这一跃,南苑飞扬的青丝、舒展的绿裙,看呆了赵象,甚至看傻了赵象。他急忙忙着地,收剑,急忙忙地奔到一米高的院墙边,细细观看。
非烟还在忘我地旋转击瓯,还在青丝飘逸,罗绮盛开。
赵象看着,看着,忍不住脱口而出,真乃人间尤物也!
一声韵致的赞叹,在穿过击瓯声飞入非烟双耳。非烟忙收住舞步,循声而望,一个俊朗公子面容映入了她的双眸。
非烟的回身一望,赵象脑海立马闪出,洛阳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他忍不住冲非烟一笑,吟道,一顾倾人城。
非烟听到,面色顿红,欲笑,忙绿袖掩嘴。赵象又吟,再顾倾人国。非烟的心蓦地一慌,忙向房间里奔去。
这天,非烟原本一直空落落的心,莫名地慌了,慌得她想表达什么,可铺开宣纸又无从动笔。这晚,非烟碾转反侧,那本一直用以打发长夜的《烈女传》被反复拿起了又搁下。同样,这天,赵象没踏出院门半步,始终面对南苑朗声吟诵诗书。这晚,赵象满脑子是绿裙,是掩嘴巧笑倩兮。
接连数日,赵象被绿裙、巧笑惹得茶饭不思,惹得成了热锅蚂蚁在院子走来踏去,惹得翻开书全是佳人影。赵象被折腾到第十天后,终于拿一锭银子与写的诗笺,走进了武家守门人杨大牛家里。
杨大牛本是忠于武家的,杨大牛老婆兰草本是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只因那晚武公业打断了小豆子的腿,兰草毫不犹豫地接过银子,毫不犹豫地踏进了南苑。
非烟展开诗笺,一首五言绝句以王羲之行书呈现: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非烟看罢,是胭脂满脸,忙揉皱诗笺,低头无语。
兰草慧黠一笑说,夫人,赵公子是才貌俱佳,胜过潘安哟。
非烟无语,只是含羞一笑。
兰草谄媚一笑说,夫人,赵公子他仰慕您的才貌甚久呢。
非烟无语,只是柔情一笑。
兰草含蓄一笑说,夫人,赵公子自墙头一瞥,对您已是茶饭不思,诗书不进哦。
非烟抿嘴欲语,心却慌了。
兰草谑浪一笑说,夫人,难得赵公子痴情一片,见见又何妨!
非烟身子一软,先是颦眉,后是舒展。当赵象俊美身子踏进南苑,当赵象低沉声起,小娘子,今日得以一见,小生死而无憾。
非烟原本空落落的心,一下子满了。倦怠、疲沓的身子,一下子轻盈了。她飞扑过去,掩住了赵象的嘴,她怎可舍得他去死,她非烟可是才苏醒。
金风玉露一相逢,临别时,非烟牵衣含泪说,今日相逢,乃前世姻缘,望公子不要因为妾无玉洁松针之志而轻薄待妾。妾本非风流放荡之人,以身相许,实是情之所至,愿公子深记!
赵象温存抚慰道,小生非轻妄之徒,决不逢场作戏。承蒙垂青,永不相负!
赵象的柔情,赵象的蜜意,更是赵象的懂得,从此非烟是南苑花坛边的草回黄转绿,葱茏。
【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若不是丫鬟小红无端地欺侮吴妈,若不是非烟见不得这样的欺侮,又何以有对小红的一场重重责罚呢。
若没有这场重重的责罚,在武公业当值夜,赵象逾墙与非烟的琴瑟和鸣,定会天长地久,定是柔情绵绵无绝期。
却偏生小红被打,偏生小红记恨,记恨的小红对武公业说,老爷,夫人趁您当值夜,与人私会呢。
武公业不信,踹了小红一脚怒骂,小蹄子,小心本爷撕了你的嘴。
武公业当然不信,不信他千百宠着,万般惯着的爱妾会与他人私会。可是,非烟轻盈的脚步,非烟眉眼间似有若无的笑意,又让武公业心猿意马,又让他魂不守舍,待到第三日傍晚,武公业说,娘子,公府临时要务,老爷我必须去趟。
倚窗的非烟,望着南边矮墙的非烟,武公业发现她连眉梢都没向他抬下。往日,即便非烟再倦怠,也会回身望眼的。武公业攥紧横刀刀柄,踏出院门,再回头,非烟依旧望着院墙,嘴角笑意隐现。
虎背熊腰的武公业,只会喝酒吃肉的武公业心里一“咯噔”,在洛阳城里大街小巷逛到子夜后,先绕过武家大门,再绕过东张西望的翠绿,后将身子藏到南苑墙角下。
此刻的非烟是花容相映,在对镜前后细看,尤其非烟红云满脸的微笑,藏身墙角下的武公业看得一清二楚,看得是吞下颗未熟的杨梅,酸涩满腹。
接着,武公业看见非烟掌灯袅袅婷婷走进了亭中。再接着,武公业听到隔壁有木梯拖动声,有窸窸窣窣爬墙声。待到非烟娇嗔一声,官人,且莫急,慢慢来。武公业应声而起,猛扑墙头,嘴中怒骂,好个大胆狂贼。
可是,武公业只扯下了半片绸缎衣角。
武公业将半片衣角掷到非烟面前说,说,这是为何?
面对武公业的突然而至,非烟先是瑟瑟发抖,心脏狂跳,后见武公业的横眉怒目,反之非烟安静了,长长地吐了口气,别过头望向南边矮墙。
此时的武公业好想在他掷下衣角时,非烟泪雨滂沱。然而,非烟却是面向南墙,面向他武公业扑身撕下半片衣角处。
武公业再吼,你可开口!
非烟似秋水一泓,仍旧望向南墙。
武公业愤怒了,拍桌而起,他多想在他站起身时,非烟跪下说,官人,我错了。可是,非烟非但身子纹丝不动,眼角竟然春意袅袅。
武公业冲小红喊,拿皮鞭来,我打死你,看你说不说。
非烟嘴角一丝冷笑。皮鞭抽在非烟肩上,罗绮裂开。鞭子抽在非烟手臂,罗绮成片。而非烟嘴角冷意深重,望向南墙的双眸却是春意盎然。
武公业又是一鞭,抽在非烟脸上,你不说是吧,那你去死吧。
非烟鼻翼一哼,转头盯着武公业一字一顿说,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顿时,武公业手中的鞭子在漫天飞舞。立刻,非烟粉色罗绮成片,非烟血沾粉脸,非烟青丝散落,非烟随鞭倒地,非烟……
武公业抽累了,武公业抽疲惫了,武公业更是抽得心灰意冷了,他扔下鞭子,拖着身子走出了亭子,走进了房间。
时间,在牡丹花簌簌声中流转。待东方微白,地上的非烟悠悠醒来说,翠绿,给我杯水。
早已双眼红肿的翠绿忙捧水上前,说,小姐,你为何不求?
非烟惨然一笑,痴痴望向南墙处,说,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云行。说罢,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软,一双碧水秋瞳合拢,气绝。
【明月夜,短松岗】
南苑的皮鞭声,南苑的怒吼声,南苑翠绿的哭泣声,飞进了赵象的双耳,扎到了赵象的心上。赵象几欲越墙,几欲狂喊,却被赵象的书童采和死死按住。
采和说,少爷,你去不得,怎可去得?!
采和说,去了,天下昭然。老爷乃公府之人,还有何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