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回家乡,听说荀二先生仙逝了,而且死的时候还有几分诡异,再想想他这一生近乎传奇的经历,于是决定为他写点东西。通过近半年的材料收集,总算弄出一个初稿,根据传统的叫法,不妨称之为《荀二先生传》吧。
荀二先生大名荀传书,但这个名字很少被人提到,估计只有在身份证户口簿任命书之类的重要官方文献中才使用。村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称他为“荀二先生”,或简称“二先生”。
他为什么叫荀二先生呢?这也是一个麻烦的问题。是他排行老二吗?不是,他就独子一个,连姐姐妹妹都没有,更别说兄弟了;是因为荀家庄在他之前有个荀大先生吗?就是那位武功高强,能驱狐捉鬼的,好像也不是。两人虽是本家,但辈份不同,荀大先生是他父辈,不同辈的家门是不好并称的。
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大约上小学时吧,人们就这样称呼了。小小的年纪被人敬称为先生,这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多见的。算了,不在这里纠缠这个问题了,还是留给荀学家们考证吧。
一、少年沉浮
大约在大炼钢铁的前一年的冬天,荀二先生在外工作的父亲突然去世了。至于死因一直是个迷,有人说他和领导的老婆好上了,被人暗算了;有人说他能说会写,好出风头,打成右派,被人活活打死了;有人说得了急病,暴死的;还有人说,遇到了脏东西,被狐狸精花仙子什么的带走了。
荀寡妇(就是荀二先生的母亲,自他父亲去世后,人们都这样称呼她)和荀二先生从来不谈论这个问题。有一次一个女邻居悄悄地向荀寡妇打听这件事,一向低眉顺眼的她忽然双眼圆睁,和那人恶吵了一通,把她骂个狗血喷头。后来二先生长大得势了,更没有人敢再提这茬事了。
当荀寡妇哭哭啼啼的奔丧回来,人们看到遗物就是几件破衣服和一筐破书,看来她男人在外混得不咋地。
就是这筐书,成了荀二先生儿时的伙伴。他很少和同村的同龄人一道玩耍或帮大人做农活,连打猪草、拾狗粪也不做。邻居到他家时,看见他总是一个人捧着书安静的读。
荀二先生读书真是一把好手,高小毕业竟然考上了县立中学,这在当时确实是轰动一时。即使今天,我家乡那个镇每年考上县中学也就一两个,据说还是县教育局给的指标生。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荀二先生一下子被时代的浪潮推向人生的顶峰,接着又坠入谷底。
一天开完三干会,生产队长周宗山连家也没回,径直到荀寡妇家来报喜:“寡妇嫂子,恭喜你呀!二先生出息大了。你知道今天给我们作报告的是谁吗?就是二先生。那口才,才叫好呢!那气派,多了得!一身绿军装,腰扎牛皮带,多俊呀……”
周队长还没说完,荀寡妇连忙给他跪下了:“周队长,求求你了,这话不能对外传呀。这不是福,是祸。当年他死鬼老爹在街头喊口号做演讲,不也是很风光吗?可结果呢?”
荀寡妇抹起了眼泪。把个周队长弄个没趣,悻悻的回家了。
对于荀二先生给三级干部作报告一事,我早有耳闻,但一直持怀疑态度。学生造反派打打杀杀是有的,但在全县干部会议上作报告,似乎有点悬。直到我工作以后,有幸抽到县政府史志办帮忙编篡县志时,我特地查阅了一下资料,在1967年3月到1967年9月的县委常委名单中,竟然还真有荀传书的大名,尽管是排在最后一位。
第二天天麻麻亮,荀寡妇向周队长告了假,步行50多里路进了一趟县城,这是荀寡妇在儿子读书的三年里唯一的一次进城。
先到县立中学后又摸到县革委会,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见到儿子时,儿子比春节回家又长高了不少。眼前的儿子,果真如周队长讲的那样,一身绿军装,腰扎铜色牛皮带,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卫员。
荀寡妇一把拖住儿子的手,说道:“二子!这官咱不当了,跟妈回家吧。”
二先生脸刷的白了,连忙用手捂住母亲的嘴,扭头努努嘴,叫两位警卫员回避一下。
“妈,我要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不但不能回家,今后还要到省城,到北京呢!过几天我宿舍修好了,就叫人把你接来。这么多年,你也够累的了,该让你老人家享享清福了。”
“享福!来帮你收尸吧!”荀寡妇看说不动儿子,扭头就要回去。
荀二先生向远处的男警卫员招招手,叫他找一辆车子来。一会儿和驾驶员一起把荀寡妇塞进了车子。从倒车镜里看着车后远去的儿子,荀寡妇一阵心酸和恐慌。
离村口还有四五里路,荀寡妇死活不肯再坐了,下来步行回家。从县城回来,她病了两三天。
那年国庆节刚过,一天晚上,荀寡妇在月光下洗衣服。二先生推开门,耷拉着脑袋,提着一筐书和几件旧衣服进来了。
“妈!”他扑通跪在母亲的面前,抱住她的双腿,稠稠的哭起来。
荀寡妇轻轻的抚摸着儿子的头和脸。头发剃光了,脸瘦多了,长了。额头上突起一个长长的疤痕,摸到时,荀寡妇的手微微颤抖。
“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过了许久,荀寡妇扶起了儿子,然后到厨房里做吃的去了。
荀寡妇并不追问儿子额头伤疤的来源,也不问他最近所经历的遭遇,更不谈儿子今后的打算。从儿子回来以后,只是满足和高兴,从那轻盈的步态,一句半句舒心的笑声里,感到几分大难不死后的庆幸和喜悦。
二先生可没有他妈妈那么单纯,他的心情复杂多了。真是造化弄人,这几个月像坐过山车一样,从课堂上的学生,到造反派头头,到校革委会主任,到县委常委,再到军管会的囚犯,最后是回家管制劳动。怎么想,都像是一场梦,都像是一场游戏。
梦也罢,游戏也罢,过去的该结束了,他要开始新的未来。
二、柳暗花明
荀二先生在昏昏沉沉睡了几天以后,开始盘算着下一步该找点事做,以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那一点工分是不够两个人吃的,以前读着书可以吃平均粮,现在平均粮没有了。
判决书上写的是回家管制劳动,可这对二先生来说实在是个天大的难题,别说管制了,就是不管制,做农活对他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
别看二先生是农村长大的,但在骨子里有一种对农活的先天性排斥。这倒不是他的清高,具体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做农活。
他想到过出门学个手艺,比如裁缝,瓦木匠之类的,但像他这样被管制的人生产队是万万不会同意。即使那些根红苗正的,也不是想学就学的,生产队、大队、公社,层层报批,并且一年就那几个名额。
做什么生计呢?这个问题突然来到,而且似乎是道无解的方程。
一天深夜,望着窗外的星星,忽然来了灵感,他想到了荀大先生。荀大先生有一门驱狐送鬼禳灾除病的手艺,凭着这门手艺,不但不用下地干活,而且收入不菲,这从荀大先生家小日子明显比别人家滋润就得到印证。
荀二先生想拜大先生为师学艺,还有另外一层深层次的用意。荀大先生家有不少玄学方面的书,其中的一本什么咒语的,据讲是孤本,法力最强。如果自己能在玄学方面下点功夫,凭着自己的天赋,那一定会有一番成就的。世道纷扰,自己能潜心于玄学研究,此生足矣!说不定还能一不小心成为一代宗师呢。那一夜,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说做就做,第二天的晚上他就去荀大先生家串门了,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出门,其实他以前也很少到别人家串门。
荀大先生笑眯眯的让他坐下,彼此寒暄几句。荀二先生渐渐把话头引入正题,说明来意后,瞪着眼睛等待着大伯的答复。
荀大先生沉吟许久,面带难色,说道:“承蒙二先生看得起我,我这点薄技本来也无足挂齿,但像这样的旁门左道,不是靠学习下苦功或者天资聪颖就能学的,这其中讲究一个缘字,当须传给有缘之人,否则,不但于学无成,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恐有性命之忧。这样我也对不起我那过世兄弟和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的弟妹呀!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上。”大先生很对不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