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我打开靠街的窗一看,雾霾,雨天,夜色早早地困住了城市。
这时,听到敲门声,进来一个女人,二十七岁左右,一米六左右,穿一件淡蓝色蔷薇花收腰对襟短衣,下着白色裤子,朴素到虚无,精致的五官,椭圆脸,眼帘处的皮肤很白,可以看见里面的静脉,上面的静脉简约,如冬天的葡萄架,下面的静脉含蓄,如朦胧的山峦。这静脉自然的衬托,不画眼瘾就有种特别的幽深、清丽,她自我介绍说,我叫叶子。
我看着她的眼帘,感觉有些熟悉。
你叫米田吧?语气有些怯。
你怎么知道?
你门上不是写着米田律师事务所。
好像在那看见过你?
我在通江路口卖烤饼。你每天上班都经过我的摊子啊。
看着她明慧的眼睛,我不好意思地笑。当然我的笑很保守,只在嘴角那里,或许仅仅是里面肌肉动了一下,对于陌生的女人,我得保持我的矜持。
她明白我的眼神,知道我提示她说话。
我要离婚,我是云南人,我老公是山东人,他已经消失八年了。
我满脸疑问。
我老公脾气暴躁,结婚后一不开心,就对我拳打脚踢,一次酒醉,踢得我流产,肋骨断掉一根,家里人严厉警告,我要求离婚,然后他就跑了,一直没有回来。
说起过去,她的眼神很暗淡。
去他老家找过没有?
去过,没有找到。
她的声音很低。
想着再找个人,但是总得离婚啊,要不,会犯重婚罪的。你是律师,帮帮忙吧?
说到重婚罪时,她的语气显得很虚弱,好像害怕说起那个词。
你的这种情况比较麻烦,你得和我们签订合同,然后你提起上诉……
女人想极快摆脱婚姻的桎梏,于是我们的合同签得非常快,非常的顺利。
出来时,已经近七点了,夜色完全盖来,路灯都已经亮了,因为有浓重的雾霾,加上夜色,感觉空气里有一种窒息的坚硬,不过,我心情非常好,临下班,还揽到了一笔生意。
我们一同往通江路口走去。她说,我从16岁开始出来打工。先在一个政府搞卫生,一干五年,都是一千元的工资。我人勤快,除了打扫卫生,倒水泡茶,取个信,拿个资料,接送找不到门的办事人员,我都干。里面所有的人都喜欢我。于是就有人跟我说,让我提出涨两百元工资。我真傻,就真提了,结果在那年除夕夜,人家就给我电话,叫我不用去上班了。
她叹了口气。
干了五年的地方,说不要你就不要你,而且也不等过了初一才说,让我过一个安心的年。后来我才知道,要在政府里打扫卫生也不容易,中国不缺劳动力。只要你一要求提薪,别人就要你滚蛋。别的不说,这样那样的保险又得从头买起,如果没有及时找到工作,保险根本就买不起,以前买的就等于白费了,又取不出来。
打工人的苦恼在夜霾里说出来,只觉夜霾重的压人。
这时,我们经过一个修车铺,有个工人蹲在地上正在给一挂擦了的车上油漆,只见叶子右手捂住嘴,甩开左膀子,迈腿狂跑,我只觉身边有股风唰地扫地而去,几秒钟工夫,再看时,她已经在五十米外站着等我。
我跟上去,好奇地问:你跑什么?
不好意思,也没有给你打招呼就跑,我对油漆过敏,一过敏,皮泡脸肿,手心耳心都会发痒,很难受。
刚走了不几米,叶子又像刚才那样,什么招呼都没打,又一个人跑出几十米。
我四处看,对面,我们行走的这面,附近一间正在熬夜装修的店铺,都没有喷油漆。
你又跑什么呢?
刚才我闻到了下水道的味道,有股死物的腥臭,我鼻子有点敏感,对不起,很不好意思。
快走到出口的地方,我说,还有味吗?
叶子张大鼻孔细细地嗅嗅,然后噗噗地吹着气,似乎要把吸到嘴里的水分子吹出去。
没有油漆,也没有打开的下水道啊。
水坑里有腥臭。叶子指着不远处黑汁样的污水坑。
再跑,你还是在这个城市里啊?
叶子向我孩子般甜甜地笑。
二)
那晚分开以后,我的脑子里还生动地回放着叶子的身影,语言,还有她的飞奔。
真是一个有趣的女人,我想。
一个微小的触动,会唤起一个男人对某种感觉的依恋,看见活色生鲜的叶子,我心底对爱情的渴望就悄悄爬出来了。
有趣,可爱,极易发展成爱,也许一辈子也不成。
律师,卖烤饼的女人,不太可能的事。
我和老婆离婚四年了,除了她借口来要女儿的钱,我们没有再见过。
我们婚姻的解散,和我开这个律师事务所很大的关系。刚开公司时,生意也不好,我们两个人关系还很好。那年十二月份没有拉到一单生意,圣诞节那夜,她戴了一顶圣诞老人帽子,红色尖顶,帽沿是雪白的绒毛,我提了一瓶红酒,就这样沿着街道,走了一个晚上,又是笑又是唱,像两个在校大学生那么浪漫。后来公司生意莫名其妙好了,她也莫名其妙地变了,一天疑心我在外面有人,稍微回去晚些,她就会像泼妇一样又吵又骂。实在闹得没法,就离婚了。
其实,那时候忙着事业,哪有什么花花肠子。
在我们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确实认识了一个发廊的洗头女,叫三三,是她的小名,他让我叫她小名,她真名是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过。
三三很爱笑,纯朴善良,我也不知为什么就给了她电话。
然后她就经常跟我联系,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是寻找安慰,还是一种报复,我也说不清楚。
今天下午签了一个合同,是一个男人为了逃避赡养父母要通过法律弄一个假离婚,到下班时,又签了叶子的合同,很顺。
心情一好就想到女人的事,想到女人,就想到三三。
我很久没去哪里过夜了。
通了电话,对方很高兴。
到三三租住的小单间,她已经收拾好自己。我们照例一进门,就扭缠着直奔主题,三三是海,怂恿我千里驰骋,万里破浪。这海又不单纯,里面还有浪,还有水草,还有布匹,还有森林,还有浅丘,我在每个地方放肆。
给三三在一起总是感觉自己完全摊开了,像块布,被冲刷的干净透明。
完事后,我说要回家,老婆要找。我不敢继续迷恋,我怕自己走不出这个女人温暖的窝。我也害怕再有一个像我老婆那样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再说,我也没有沦落到找一个洗头女。
她没事地催促我快走。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离婚的事。
三)
按照协议,叶子要回云南村里找村委会开据他们结婚的证明,还要两三个村民签字作证:他们的婚姻事实。
第二天经过通江路口时,我没有看到叶子,叶子大概回去开证明去了。
没有看到叶子,我心里有些失落。
站在路口,总感觉掉了什么,少了什么。
四)
大概是第五天下班的时候,我老远就看见叶子的摊位,一个绿色的大铁桶上平放着一个锅,旁边放着一个上面带玻璃罩子,下面带架子的平台,是放烤好了的饼子地方。
我赶紧走过去,叫道,叶子。
叶子惊奇地看着我,没有意识到我会像老朋友一样直呼其名。
你的证明开好了吗?给我。
没,没……村里不给开,村民也不给作证。
???
我们的结婚证不是在村里办的,再说,我们确实也没有在村里住过。回去结婚,就那么几天。
叶子楚楚可怜地望着我。
没事,我们再想办法,你可以去办结婚证的地方问问,然后让居委会出个证明也可以。
叶子眼睛清亮清亮的,像闪着波光。
米---田,你帮我看着一会摊子,我去去就来,行吗?她着急地看着我。
我,我……我不会卖……我没有料到她会让我看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