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回到城南的时候,是夕阳西下。
我曾无数次的回忆在这城南这片土地上,我见过的各式各样的夕阳。有的灿烂,有的凝重,有的飘逸,有的暗淡,但都染上了一抹人间烟火的味道,虽然那是太阳在西天上最美的一场告别演出。但我记住它的原因不是因为灿烂,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因为这抹烟火的味道。
城被一条铁路分为了南北两半,一开始南边北边一样的穷,而后高楼在北边一座接一座的崛起,似乎北边在用可见速度富了起来,而南边却还是像过去一样穷。
踏上了十字街头,旧时的街巷在我大脑里复活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岁多的孩子,踢踢踏踏的走在河边的浓荫里,河水深绿里泛着黑灰已经污染的很严重了,河面上架起了一座木桥,因为河对岸正在盖房子,这条木桥是为了运沙石更方便。
其实河上本来有两座桥,一座在东面,一座在西面,都是很宽很结实的大桥,这样一条线似的污水潺潺的臭河,脏兮兮的两岸堆满了菜叶的垃圾河怎么能配得上如此宽阔结实的大桥呢?
直到后来我懂事些了才知道,这条河在没落成垃圾河之前有着多么辉煌的过去,它曾是北方水运中不可轻视的一个枢纽,也是随时会爆发猛兽般洪灾的一个怪兽。因为它所以这个城市曾经有过北方规模最为宏大的码头和水利衙门,虽然这一切现在无处可寻。
但它确实曾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它扬波而起,载起无数白帆向东流去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不到一百年的光阴之后它会蜕变成一条默默无声的臭河,除了那两座大桥再也没有一点证据能证明它的过去。
而那两座精美宽阔的大桥并不引吸我们这群孩子,那个为了运沙石临建的小桥却成了我们的乐园,因为它离水近,折一根柳条便可假装垂钓了。
(一)七丫头
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和七丫头说了话。
那是一个人声静,蝉声闹的正午,我没事干坐在桥头,看桥下黑紫色的水油光光的向东流,在树荫下蹲着一个小丫头,她显然是在看地面,而地面上我敢保证什么也没有,那里只是曾经放过一堆煤灰和一堆沙子,我很清楚这件事,因为我是工头的儿子。
我走过去问那小丫头,“小七,你看什么呢?”
这个女孩,是她妈生的第七个丫头,这对夫妻可能是太想要个儿子了,但生了七个孩子全是女的,这些女孩子的名字就小大,小二顺序排到小七,而小七又被人称为七仙女,但这个丫头和七仙女的聪明美貌不沾一点边,而且可以说丑到极点,笨到极点,把她那乡下父亲和小市民母亲的一切缺点完美的整合在了一起。
她瘦小、木讷、塌鼻小眼正因如此没人喜欢她,她也超级不爱说话,脸上常有一种呆傻的表情,七仙女,在人们口中不是赞美而是嘲弄,因为它的实际意义是“七傻子”。
我没有叫她七仙女,也没有叫她七傻子,我叫她小七,因为这个中午我很寂寞,我需要一个朋友,所以我没有嘲弄她。
她说“你看这地上多好看。”
地上被水冲过,所以黑色的煤灰屑在淡黄色的沙子上婉婉娫娗的留下了许多印迹,像一幅山水连绵的水墨画,重的煤屑沉在沙子下,像焦墨皴染的山石,轻的煤屑浮在沙子上,像是一片片鱼鳞般的云彩,这一大片的沙子与煤灰就这样幻化成了一地精彩的画卷。
我开始怀疑这个丫头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怎么以前天天从这过我就没看出来这有多好看呢?
我开口对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光说人家说你傻,你怎么不回家。”
“我家没有人。”七丫头说。
“你没有钥匙吗?”
“我忘带了。”七丫头说,“我还是回去看看吧,也许她们回来了。”
其实,我和她就住上下楼,我爸在她们家那个小楼下给我和我妈租了一间房子,那个房子以前的主人,还在自家窗下建了个小院,我家对门的那一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也占用了楼前的空间盖了个小院。一家人像是高贵得像二五八万似的,个个的高挂一脸秋霜,见我了我们爱达不理。我们两家中间住的是市场管理员的一家,在整个楼上就他家特别热闹。
这座楼的三层上住的就是七丫头他们一家,一家九口人,好在四个姐姐早就出嫁了,现在家里只有小五,小六和小七。小七那时顶多十岁,个子不矮,瘦的像把柴和,也许是母亲看她也太难看,就是个做粗使丫头的货色,于是玩命教她干活,什么劈柴、搬煤、停水时挑水、甚至是爬在三楼窗户上擦玻璃,家里差不多的活全归她干。两个大姐姐到是打扮得光光鲜鲜,一天到晚十指不粘凉水。
小市民多的地方事非往往比什么都多,别看楼前被一楼的两户人家圈占的不剩点什么空间,却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妇人坐在这里聊天,而七丫头经过的时候她们会不约而同的把高谈阔论变成切切私语,什么她身上穿的这个六姐的旧衣服还挺好看啊,什么她干巴瘦还挺有劲,什么这一年来她长了点个好像比以前好看点了,什么七丫头你回家做点什么饭啊,还有一个居然说,七丫头昨天你是不是又跟你妈打架了,你机灵着点她让你干啥你干啥不就完了。
七丫头目不斜视的穿过这群老女人,那个时候我感觉小小的七丫头身上正在悄悄冒火。
(二)老槐树
小学校在南面那条热闹的小街的正中,小学校的门前有一片好大的树荫。
所有的老师里,他的工资应该是最少的,因为他是个美术老师,课最少。不过人们都说他不缺钱,因为他在家里自己悄没声的办着个美术班。
他发现七丫头的时候,是那天他太无聊,就把孩子们都领到操场上画画,他们画的是小学校门房边上那棵说不出年龄的老槐树。
那棵老槐树长得很有意思,三米以下的树干笔直,三米以上却如龙似的侧伸盘转而出,横贯了好几排屋顶,举着一团团绿叶浓如云朵。
树龄无法估算,只是看那树皮已龟裂成无数道深沟,而地下的根又怪蛇似的拱出地面而知它的年龄应该是很老很老了。这么一棵旁逸斜出的老树,真是画画的好素材。
他,我们的美术老师,那个长胡子飘过胸前的老头子,在七丫头背后站了一会,说“你画的不错啊,你学过?”
七丫头冲着他漠然的摇了摇了头。
他的腿脚很不好,平时代步的工具居然是一辆类似轮椅的摇车,他摇着那辆车从十字街头一路向南过来,叽叽叽的把齿轮声撒一路在平坦而古旧青石板上。
一节课七丫头是画不完那棵姿态奇雄的大树的,于是再下课之后的很多个课间,都会看到她捧着个小板,在那画啊画。还好七丫头功课还算过得去,不然一定又有人传她变得更傻了。
那时我已经和七丫头在河边的小桥上搭过话了,我开始注意这个小学四年级的小丫头了,我正在上五年级,许多事情我还懂。但是七丫头在画树的那段日子里回家晚了,我知道她家里没说什么。因为女人们没传。
但是有一件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就是在一个夕阳漫天的时刻,夕阳中已经有了淡金色的炊烟和炒白菜与蒸米饭的香味。我们那位腿脚不好摇着一个类似轮椅的车子下班的美术老师,看到了七丫头一个人在操场中间画画。他摇着车子向她慢慢靠过去,我本来以为,他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但是他停下来了,捡起了地上,七丫头掉下来的一根铅笔,对她说,“你画的真好,如果喜欢画画,课余时间到我的画室来画吧。”
七丫头居然笑了。
我心里的感觉很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像是不对劲了。我狠命的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我也放学了,我也走了,而我路过七丫头的时候她还在专心致致的画她那棵树。
我不想对她说什么了,我用我那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改变。七丫头的眼睛在那个夕阳灿烂的时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那张苍白平板的小脸上有什么光彩照人的地方,但那一瞬间,似乎她黑亮亮的小眼睛深处亮起了两点火星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