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一点通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无题

　　这是一首怎样的诗呢？有人认为是“此言得路与失路者不同”，也有人认为是“以几赤高贤，失意嗟跎，出而从事诸侯暮府，此诗托词讽怀，以序其意。”陆鸣皋认为是：“此因羁宦而思乐境，亦不得志之诗也。言二句，言良辰而在胜地，乃倒装法。次联，言身不得而心至之。腰联，正想慕欢之场，而方从事一官，不能与会，故嗟耳。李初为秘书省校书郎，后又辟幕府而得侍御史，故用兰台事。”

　　姚培谦说：“此言得路和失路者之不同也。星辰得路，重以好风；画楼桂堂，正得意人集聚之地。此时虽不必传翼而飞，己心许作一路上人矣。于是隔座送钩，分曹射覆，眉眼传情，机关默会……”程梦星这样评价此诗：“义山无题诸作，世多以艳语目之，不知义山转皆有题，凡无题者皆寄托也。杨孟载能知其为寓言，是矣，但皆以为感叹君臣之遇合，未免郛郛。须分别观之，各有所为，乃得耳……”

　　有人认为跟令狐綯有关。吴乔认为是：“述綯宴接之地。[身无]二句言綯与己位地隔绝，不得同升，而己两心相照也。[隔座]二句，极言情礼之欢洽。[嗟余]二句，结惟自恨，未怨令狐也。次章义山就王茂元之辟，虑綯见疏，故酬别诗有[青萍肯见疑]之句，今因礼遇之隆，喜出望外。”杜诏认为是：“义山无题，杨孟载谓皆寓君臣遇合。长孺亦云[不得但以艳语目之]，吴修龄又专指令狐綯，说似为近之。”

　　又有认为跟李商隐的老丈王茂元有关。起臣瑗这样说：“……此义山在王茂元家窃睹其闺人而为之，或云在令狐相公家者，非也。盖义山在令狐家尚未第，迨王茂元辟为掌书记始得侍御史，而茂元遂以女妻之。台末句[走马兰台]及次首绝句[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则义山固已自写供招矣，又何疑焉？”

　　一首好好的爱情诗，就这样被肢解的支离破碎。而就连冯浩这个老是说《无题》诸诗跟令狐綯有关的老家伙，都不认为这首诗跟令狐綯有关。他说：“……此二篇定属艳情，因窥见后房姬妾而作……”纪均这个老夫子这样评价：“二首直是狭邪之作，了无可取。何以定二首实有本事也？以第一首七八句断之。”

　　《唐诗鼓吹评注》这样评价此诗：“此追忆昨夜之景而思其地，谓身不能至而心则可通也。送钩射覆，乃昨夜之事。嗟予听鼓而去，迹似转蓬，不惟不能相亲，并与画楼桂堂相远矣。”钱良择这样评价：“义山无题诗直是艳语耳。杨眉庵谓托于君臣不忘君，亦是故为高论，未敢信其必然。”

　　郑在瀛教授这样评价：“本篇是义山在京城任秘书省正字时所作艳情诗。他因为参加一位达官显宦的夜宴，通宵达旦地娱乐，对贵家家妓产生爱慕之情而不能忘怀，后来追忆其事，赋得此篇。”

　　在我看来，这是一首爱情诗，但这首诗中的女主人公是谁呢？众说纷纭。反正，这首诗是爱情诗，到底是写给谁的，此时，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太重要。其实，在我看来，这首诗是回忆录。回忆昨夜发生的一些情景：那个美丽的女子，那暗送秋波的眼睛当中，漾动着脉脉含情的眼神。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起句起得十分美妙。郑在瀛教授这样解释这两句：“首联谓回忆起昨夜赴宴，风儿轻柔，星光灿烂；宴会大厅就在画楼之西那座桂堂的东头。”

　　“昨夜星辰昨夜风”，点明了时间。很多专家都把这里的“昨夜”，坐实为昨天的夜里。其实，我觉得这首诗带着回忆的色彩。读到这句“昨夜星辰昨夜风”，总是让我想到黄景仁。黄景仁失去了他表妹之后，为他表妹写了很多情诗，其中就十六首《绮怀》中就有一首是这样写的：“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寒露立中宵。”

　　李商隐在这个时候，和黄景仁一样，也是一个失去了所爱之人的男子。李商隐这里的“昨夜星辰”，不一定就是昨夜的星辰，也许是从前的夜里的星辰，就像黄景仁这里的“似此星辰非昨夜”。星辰虽然是如此的美丽，但似此星辰已经不再是昨夜了，站在寒露之下，苦苦地思念着那个人，她是不是会知道？这样的执著和思念，她是不是可以知晓并了解？

　　最远的距离，就是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在自己的身边，甚至，她连我们的心都无法明了。这是一种暗暗却又如此强烈的疼痛。这些疼痛之所以永远那样刻骨铭心，是因为只看到记忆里的一棵树的枝梢末节，而树根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带着已经逝去的时光的气味，是用来在漫漫长夜一点一点回忆，对抗时光的轻易流逝。

　　爱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呢？除了你，任何人都无法打开我的心窗；除了你，任何的容颜都无法让我心灵的花灿烂地怒放；除了你，任何的美好都无法让我的情感荡漾。除了爱你，我别无选择。爱你，是我今生的宿命，今生的决绝，今生的花开，独自的凋败，是我一个人的孤独忍受，也是我一个人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除了爱你，任何一种方式，都无法让我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之上存在着。

　　而我们的这一生，大概只是一声苍凉的叹息而已。

　　李商隐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脑海中，想像着宋华阳的一些举动。当她在午夜梦醒的时候，是不是也跟我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的内心：你是不是真的就彻底忘记了那个人？自己这个时候，到底是谁？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内心，丢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其实，这是一种自已和自己的对话，无关岁月，无关山河，是一个人内心微疼的波澜，微微的。

　　其实，这个时候，宋华阳已经成了李商隐心头的刺青，虽然不再那么鲜艳，但刻在心里，无法忘记。她已经成了他内心的标本，这是最美的刹那，在一瞬间成就的烟花效应，然后定格在一个瞬间，凝固成了一滴滴清泪，无法言语。此时，所有的感觉，都近乎于千疮百孔。这是一种怎么都无法表达完整的破碎。

　　在校秘书省上班，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一种寂寞。就像韦庄当年“骑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一样，这不过是一种假象。真相是：在回忆和安静的交接处，安静地承受着孤独的侵袭，静静地想念一个人。一直失眠到凌晨。思绪游走于远方，像一只没有归宿的鸟，翅膀断在过去。这个时候，可以一个人喝酒，痛哭，怀念，写字。

　　这句“昨夜星辰昨夜风”，是经过李商隐压缩之后的写法，因为诗歌不像散文，可以铺展开来慢慢叙述。如果把这句当作散文诗来意译的话，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从前的夜晚，明月千里流泻，而风也无比轻柔，站在明月之下的你，是如此的美丽，正在朝我温柔地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为幸福的男人。

　　能够看到所爱之人站在远方朝你温暖地笑，这是件多么温暖的事情。我想，这样的温暖，那个豪放派的词人辛弃疾是懂得的，所以，他这样写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我在解读这句的时候，这样写过：“众里寻他千百度”，这句的意思是，在茫茫人海中，我一直在找寻你，找了很多遍。人生，幸福的不是找寻，而是在找寻之后，猛然发现那个人就在身边，就像一个人写的那样：原来你也在这里。其实，如果有人在背后和我们一起受苦，并在心里爱着我们，在背后默默地唤我们的名字，那一刻，该是多么幸福。

　　这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要付出多少真心，多少深情，多少行动呢？又有几个人懂得？蓦然回首，那个她就站在灯火阑珊之处，在那冲着他盈盈地笑。这是多么幸福而温暖的时刻。四目相对，两颗心就跟着溶化了。这个时候，身外的世界是寂静的，是不存在的，只有两颗心之间的强烈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