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有想到，2013年的春节，竟是我们和父亲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今年96岁的父亲，身体向来硬朗：血压126∕76mmhg，与年轻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话中气充足，声如洪钟；耳不背，眼不花；能吃能喝——餐餐两碗饭一碗汤；能睡——上床不到15分钟，就能呼呼入睡；天天坚持劳作，把家里的小菜园经营得井井有条，新鲜菜蔬四季不断。我们五兄妹在背地里都说，像父亲这样的身体状况，活到100岁也不成问题。

　　可就在我们盲目乐观的时候，父亲的身体状况却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春节前曾两度失忆——他明明把钥匙塞在锁孔里开门，却拧来拧去也无法打开门锁，还老说钥匙不见了。母亲听到响声，出来把门打开了，他进到家里，还把钥匙拿在手里转来转去，老是重复“钥匙不见了”。两次失忆相隔一个多月。

　　父亲第一次失忆的时候，四弟媳打电话给我：二哥，父亲疯了。我说，疯什么疯，这是短暂的失忆，赶快把电话交给父亲吧。父亲对着电话，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我是老二，他又问我在哪里……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我脑子里一下子就闪出了这个念头。我在电话里与父亲聊了15分钟。聊着聊着，他的记忆很快就完全恢复了。事后，我催四弟给父亲照照CT，父亲除了大脑有一点萎缩之外，其余没发现什么问题。

　　此后，父亲身体状况一直稳定，我们认为父亲不会再出现类似状况了。可一个多月后，父亲又出现了同样的状况。这次的症状一直到第二天才完全消失。

　　人有时候也真怪，在我的第六感觉里，我好像预感到：如果今年再不回去与父亲一起过春节，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更怪的是，我临回去的时候，还特地带上摄录机——一定要留下一些与父亲一起生活的录像片段，否则以后想看看父亲都难咯。谁知，好的不灵丑的灵，我的臭预感果然应验了。

　　今年春节，我和妹妹两家都回去陪老人过年。吃团年饭的时候，我拍了不少照片，还特地录制了几段视频。父母四代同堂，儿孙绕膝，老人家开心得不得了。家人（五兄妹只差三弟一家没回来）吃团年饭的情景，儿孙给老人敬酒的情景，老人举着杯子开怀畅饮的情景……都进入了我的摄录机镜头。吃完团年饭，我还让大家一起照了全家福，然后父母亲又分别与每个子女的家庭合照。只是三弟一家今年没回来过年，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惋惜。

　　我把视频和精彩场面当时播放给父母亲观看，他们乐得拍着手说，好漂亮哦，想不到照片还会说话，喝酒呢。听了老人的话，儿女们乐得开怀大笑。客厅里充盈着温馨和浓浓的新春气息。

　　正月初四(阳历2月13日)一早，我们就坐车回佛山了。我们回来之后，天天都给家里打电话。父母亲说，你们回来过年时，天天热热闹闹的，现在，你们回去了，心里就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这天，我与父亲聊了20分钟，父亲还沉浸在春节的快乐气氛中。

　　正月十五(阳历2月24日)那天早上，天空阴霾轻笼，还夹杂着寥落的雨滴，空气阴冷潮湿。元宵已至，心里挂记挂着父母，于是吃过午饭后，我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问我是否杀鸡过元宵。我说几兄妹都杀鸡过元宵，让他放心。父亲高兴的说，那就好，那就好。他还说，今天收了个大南瓜，煎了南瓜饼，又甜又软。我说，那您就多吃两块吧。我还问他是否杀鸡过元宵，父亲说，杀了一只大阉鸡，鸡肉特香，鸡汤也特甜。

　　17：00，我家的晚饭刚开台30分钟，四弟就打来电话：二哥，爸爸快不行了，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吧。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说，你快点把父亲送到医院抢救吧。

　　四弟马上开车把父亲送进了医院内科。我马上打电话回家问母亲。母亲告诉我：你爸上午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中午他还去菜地浇水、割菜。他17点回来之后，就洗干净手脚，换上干净衣服，还给脚上的湿疹涂上了“老鹳草药膏”，之后就穿好袜子，上床睡觉了。我觉得不对头，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炒菜，等儿孙回来吃饭了，可今天干嘛睡觉去了呢？大约过了15分钟，等我跑进房间一看，他连枕头也不垫，就睡着在床上了。问他是否不舒服，他连话也说不出了，只会“嗯，嗯”。等你弟从楼上下来，用听诊器一听，就说你爸不好了••••••听完电话，我们一家都痛哭起来，饭也没心思吃了，赶紧收拾行李。

　　20：00，四弟再来电话说，父亲左脑上颞血管梗塞，塞口处破裂，颅内已出血15ml了。听完电话，我马上给三弟、五妹打电话：父亲不行啦，快快请假，速速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我同时通知了大侄子夫妇，让他们也赶快请假，连夜启程。

　　20：30分，四弟又来电：二哥，父亲已经出现脑疝，左眼瞳孔完全散大，右眼瞳孔也开始散大了。我告诉四弟，赶快把父亲转进ICU重症监护室，等我们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21：00，我、三弟、五妹和大侄子四家，分三路，怀着沉重的心情，行色匆匆地从佛山赶回湛江，探望弥留中的父亲。

　　正月十六(阳历2月25日)凌晨5：30左右，我们先后赶到家里，连家门也不进，就直接去ICU重症监护室看望父亲。我们趴在父亲的床头，俯在他的耳边，哭着喊：爸，我们回来看您了，您醒一醒吧。可是父亲依然安祥地睡着，一动不动。父亲已经没有了自主呼吸，两眼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大了。父亲的生命体征完全靠呼吸机维持了。

　　ICU重症监护室是不能随便进去探视的，但是我们还是不断地探访父亲，希望有奇迹出现。

　　正月十七(阳历2月26日)早上8：00，我们又去ICU重症监护室探望父亲。我俯下身子，对着父亲的耳朵，哽咽着对父亲说，爸，老二回来看您了，您醒一醒，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父亲还是熟睡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反应。我便用手去抚摸父亲的头。瞬间，父亲的左手抬了一下，我们都高兴地说，父亲醒了。可是父亲面无表情，眼睛也没睁一下，还是原来熟睡的样子。怪了，刚才明明是左手会动了，干嘛现在又没反应了呢？原来是我俯身的时候，右肘不慎碰掉了供氧管的接头（接头没完全吻合），那是父亲由于瞬间缺氧而引起的反射。

　　9：48分，父亲安祥地离我们而去——他就就像正月十五那天睡着在家里的床上一样。母亲放声痛哭，深陷的双眼里泪水如注，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我们也痛哭失声。但我们不忍心让哭声惊醒父亲的酣梦，便赶快扶着步履蹒跚的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跌跌撞撞地离开ICU重症监护室，离开了一辈子疼爱呵护我们的慈父。

　　下午3：00许，父亲的侄子、侄孙三人——我的堂弟、堂侄们，风尘仆仆地从廉江老家赶来吊丧。他们见过父亲的遗容之后，就与我们商量，如何安置父亲的骨灰。按他们的意思，要把骨灰带回老家安葬。我们认为这样做违法。他们却说，现在老家都如此，只要给了钱，就可以把整副骨殖装进大坛子拿回去安葬。我们极力反对：父亲自小失去双亲，伯父把他养到8岁，往后的日子，就给地主放牛，扛长工，一直到解放后出来参加农垦建设。父亲把一生都贡献给了祖国的橡胶事业，现在父亲走了，就应该让他长眠于雷州这片他曾经为之奋斗终身的黄土地。

　　堂弟、堂侄们听了我们的话，在犹豫不决之外还面露难言之隐。于是，我就把话挑明了说：你们别以为我们三个大孩子不是父亲亲生的，就以为我们刁难你们。老实跟你们说，继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早就把他当成亲生父亲了，何况他从来都视我们如己出。他培养我们成人，我们感激他，报答他，让他老有所养，让他晚年幸福。这些年来，我们几兄弟如何待他，这是众所周知，有目共睹的，我相信他在天之灵如有知，都会含笑九泉之下的。退一步来说，你们把父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那我们以后想看看父亲都不方便了。他们见没法说服我们，便一个个都推说家里有事，匆匆地走了。这就是父亲嫡亲的侄子、侄孙们！唉，不在身边相伴生活的亲人，再亲也有个限度呀。既然特地赶来吊丧，连叔父、叔公最后一程都不送一送，这是哪门子的亲情呀？怪不得廉江俚语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无行（互不往来）就了了了（亲情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