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之初，春风早惠南疆。粤地设经济特区，开招商引资之气。于是，部分外资进驻设厂。时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北人南下，打工之况始盛。早期工厂多招收青春女子，工厂少，而来者众，故能入厂为打工一族者，不过十之一二耳。其余之众皆奔波于风尘间，或滞或返。滞者或久滞而终入厂，或终必返；返者或又来，来而或终幸入厂，或又滞而返。南来北往，人流交织涌动，是称工潮。余尝闻同乡之一女子，年犹少者，辍学废耕，顺流而下，因此风尘遭际，付之沧桑，遂演出一段凄凉故事。余乃录其事，陈其遇，出成此篇。至于篇中方红梅、郝向阳二姓名，乃笔者之杜撰耳，非有真人之所指也，倘不意雷同，请视以偶合。而余作此，乃为记特定社会背景中打工生活之一侧面，非敢求劝世之功，但鸣其实而资于打工者也。


孔雀东南飞，千里独徘徊。十七娇女子，姓方名红梅。自秉清芬气，不甘垄上栽。
含苞期怒放，敢向城市开。只身别桑梓，初到异乡来。一朝处南国，风雨只同偕。
陂陀遭陌路，倥偬破两鞋。辗转蹈尘土，踯躅顾市街。满目充希冀，曾不畏狼豺。
久做淘金梦，复骋富贵怀。岂辜心中思，耿耿付掩埋。行囊鼓绮愿，繁华在天涯。
何况心灵巧，无论容貌佳。纵有丽人出，媲美亦何差。天高地且远，岂料命途乖。
旬日无着落，心中生阴霾。期月仍未定，青春弃如灰。慢慢人消瘦，渐渐人思回。
本为求财至，反而蚀本财。彷徨路之侧，悒悒独生哀。三日不曾饭，看看骨如柴。
谁惜金玉质，委弃暗宝钗。可怜良家子，等闲堕尘埃。人间不识玉，天地不怜才。
行路常凋谢，秋尽知残槐。摇落不知处，归根寄故斋。是日当黄昏，红梅亦昏哉。
悠悠魂不定，隐隐情莫猜。一睡未知醒，幽梦赴泉台。


大梦觉黄粱，惊起在病床。但见陌生笑，不识新脸庞。年轻一男士，岂知谁家郎？
见伊终觉醒，喜极亦慌张。连唤白衣使，前来检查忙。医言幸苏生，保命得不丧。
调养假时日，经旬自可康。又言前后况，不能尽端详。乃知昨夜昏，休克在路旁。
青年半夜遇，救命于危亡。幸得及时至，始未失姑娘。费钱逾三千，悉出男之囊。
初闻泪双落，涕泗沾衣裳。再闻声哽咽，感子情义长。纵复以死报，亦恐恩难偿。
敢问恩公氏，姓名郝向阳。户口在粤籍，常生在此方。彬彬有礼节，仪表其堂堂。
世途多险恶，人间有善良。再生之大德，岂可任轻忘？暗立酬君志，还报必相将。
住院待休养，独卧一病房。每见郝君在，守候慰温凉。细致问所需，殷勤喂羹汤。
反复日夜里，风雨亦如常。转眼经旬罢，日渐筋骨强。又经十日后，确信已无妨。
还复来时状，依旧红梅香。红梅秉傲骨，明日再奋翔。转念身负债，不由愁结肠。
恐台三千余，何自具力量。虽复来时梦，不复旧时光。南来才月余，人事忽沧桑。


滚滚看红尘，不是去时人。异地初遭难，未敢告双亲。双亲岁已老，搀扶度昏晨。
体弱还多病，不忍更添贫。家书报平安，如说梦里真。爹娘宁有知，有债缠女身？
可怜虔孝女，孤苦何处申？乃与郝君议，此债莫催频。定当清偿之，可否缓一春。
为表诚信在，更将家址陈。郝君亦明义，反许二载辰。遭厄弱女子，奔波兼伤神。
努力更蹈道，未敢费逡巡。为去肩上累，从此倍艰辛。心中存信念，前途必自新！


足迹遍广东，到处见民工。红梅不辞苦，其人本为农。供家兼还债，压力有双重。
压力生动力，不计春复冬。况今身系债，何惭作女佣？时当开放初，南疆始沐风。
初期工厂少，欲进须争锋。有女多南来，摩肩接踵逢。南来兼北往，众生共匆匆。
多是田家妹，寻梦坎坷中。行色各相象，大小各不同。大者十八九，方可正颜容。
中者十六七，且待出玲珑。小者十四五，稚嫩尚孩童。皆随工潮下，千里滞交通。
更有在学者，逃辍效南鸿。飞飞无定所，到处任游踪。或可入工厂，还需巧与聪。
或者“打游击”，连月度忧忡。在厂甘辛苦，勤劳又谦恭。常有“炒鱿鱼”，谁敢稍疏慵？
竞争日激烈，敢视人如虫。蹇厄多如此，往往不由衷。可怜薪酬薄，收入终不丰。
辛劳一月后，只得二百供。红梅更急切，岂曾贪怡悰？有债压身重，岂曾稍放松？
似此何支得，郁结耿在胸。三千实巨大，两载何能攻？心中存信誉，仍剩一身穷。


韶华岁月添，红梅竟何堪。不堪风雨里，二载无一甘。诚信还债约，此期必长耽。
郝君何宽厚？曾未催一函。在人受外恩，在我岂不惭？红梅情交迫，拟约郝君谈。
是夜果约定，来向城之南。隔载不常见，郝君其伟男。量其翻见我，容貌亦婵媛。
红梅强笑语：“债恐未及还。节衣缩食中，只得此二千。时有贴家用，赡济父母难。
余额仍巨大，请再许来年。”柔声似吁叹，语罢情潸然。郝君乃推让，稍后亦收焉。
又叙一席话：“余额暂再延。当初救君时，未曾思这般。至于还债约，旨在砺君坚。
我家本富贵，无此亦足宽。”红梅复感激，心中更不安。忽执郝君手，无语泪涟涟。
自念其德厚，恩重更如山。古言受滴水，相报当涌泉。感怀投其抱，依偎入臂弯。
红梅向阳开，两两抱婵娟。时当花月好，久久相缠绵。当此销魂际，一夜情交欢。
花季少女心，青年男子怜。夜深孤月白，春情透花间。一刻值千金，春宵问几钱。
两情缠绵里，红梅心悔愆。为女愧爹娘，为人怍地天。郝君察亦觉，抚慰尽百端：
“愿作鸳鸯伴，同生并蒂莲；天地请为证，相许共枕眠。”红梅渐平复，温柔见欢颜：
“幸蒙郎不弃，幸蒙君不嫌。请作同林鸟，比翼飞高寰。”乃在花月下，相拥誓胆肝。
“明日适君家，从此为妻贤。”“梅卿请稍待，报知父母前。余债权当聘，另将备嫁奁。
明朝再会此，请卿信勿迁。”执手相将别，信誓复如磐。


翌晨寻旧处，红梅羞含露。念及昨夜情，芬芳还如故。灿灿艳阳出，暖暖照青树。
待人久不来，几番惹颦蹙。登高跂而望，隐约昨夜路。车水马龙间，何处郝郎步？
惨惨人还期，烈烈日又午。仍无踪与影，旧地余孤侣。此时心意乱，此际心怀苦。
万种不由人，时刻指间数。忐忑盼复盼，奄奄日还暮。忽有大风至，漫天扬尘土。
可惜昨夜花，零落随风去。心存一丝光，更待耽久驻。许是有事碍，恐是行程误。
徘徊悱恻间，看看垂夜幕。终日不见君，心将生疑雾。有盟必践之，一夜等闲度。
终未见人来，纷乱心如絮。于是向其门，锁门更闭户。求问其邻里，所言皆未遇。
昼夜亡其踪，从此莫肯顾。原是伪君子，欺诳实可恶。可叹处子身，平白遭污辱。
果真一色狼，狡猾一牲畜。伪善且龌龊，岂知惜一玉?可怜女儿心，零丁真无助。
手足失所措，木然魂不附。红颜果命薄，天地何处诉？


荒荒数载过，人事复如何？粪壤梅之态，不见旧婆娑。昔我南来时，梅妆素娇娥。
今我遭劫厄，浊流恶风波。花落枝欲断，受尽寒折磨。谋生罹苦恨，追梦入网罗。
不如江湖死，托体归山阿。又思生父母，贫贱困沉疴。岂敢轻生想，还当重生多。
再勉心中志，红梅展新柯。数年何所得，所得是蹉跎。昨日红颜美，容易招妖魔。
明朝红颜老，人生复几何？忍辱还负重，悠悠尽悲歌。


孔雀东南飞，东南飞孔雀。徘徊度千里，奋翅越丘壑。好乘东风力，不信东风弱。
杳杳传其鸣，频频见起落。君看开屏美，莫问与谁约。


注：此为约十年前的旧作，再贴于本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