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说不清算是“封闭”,还是“封建”的年代?兵团有严格规定,我们这些到边疆不满五年的新兵,不得在兵团内外谈恋爱。尽管崔秀兰叫我一声“姐”,其实,也就比她大几个月,那年才满18岁。
崔秀兰这个问题,让我臊得粉脸通红,拼命摇头否认。
谁知道崔秀兰却还是沿着这个问题谈下去,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孟姐,你在咱们连有喜欢的男生吗?”
我真有点招架不住了。
自古有句古话:谁家女儿不思春?上百号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天天朝夕相处,你叫谁会不在心中泛起涟漪?
我是呼市来的当地知青,自从九连掺入了来自北京的知青。他们带来的那股子首都大都市的风采,早就深深地钻进了我的心里。其实我应该用的是“他”,而不是“他们”。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确偷偷藏进了一个男生,可却和谁也不敢提及。
此刻,崔秀兰的单刀直入,将我问得哑口无言。
幸好,崔秀兰并不是真要来盘问我的心中秘密,她只是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在向我倾吐心声。
“孟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我心里装着一个男生,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
我忍不住插嘴说:“小兰,你是不是喜欢上赵春生了?”
崔秀兰红着脸点点头。
那天夜里,崔秀兰一直在和我谈她对赵春生的感情……
其实,这几个月来,在我们九连,崔秀兰和赵春生的事儿,就是最大话题了。
大家伙从那天发生的事情到关于他们究竟算什么关系,特别是赵春生竟然会利用这件事,让自己成为了一尊神,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评价。
最初大家对赵春生第一个去寻找崔秀兰,还是充满敬佩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特别关系。就算是崔秀兰是为了响应他的号召,才会拾柴火遇上了大风雪,可毕竟并没有逼着她去。谁也不会让赵春生承担什么责任。他是出于对战友生命的关心,对自己是排长的责任,主动出去寻找崔秀兰的。
在我们内蒙古冬天遇上这样的白毛雪,谁都有危险。赵春生不顾自己的危险,顶着白毛雪去找崔秀兰的行动,叫人还是佩服的不行。救回了崔秀兰,也是他立刻冒着大风雪和几个男战士在第一时间,把崔秀兰送进医院。所以,当九连上报了赵春生不顾自身安危救人的行为后,他和崔秀兰都被团部树为标兵立功受奖的时候,大家都挺佩服他。
人们的变化是从以后发生的。
赵春生的行为开始在各种层面被宣传拔高起来。为了满足不同层面的宣传需要,赵春生的形象也变得越来越高大起来了。当大家从不同渠道,知道了赵春生在不同场合所做的报告内容以后,他的形象在九连反而暗淡起来。
太多的虚假,让这些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无法接受一个人造英雄。尤其叫大家气愤和无法容忍的是,不少报道为了突出赵春生的作用,竟然把过去的崔秀兰写成一个非常落后,表现极差的消极青年;用大量虚假事实去炮制了赵春生通过“一帮一,一对红”,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帮助崔秀兰转变的过程。
现在崔秀兰回来了,赵春生却利用了这件事已经提干,而且是坐了直升飞机,从一个后勤排长,被破格提拔为兵团政治部副主任。
现在还有一种风传,据说赵春生这样的提拔速度,是因为军区一位首长的千金看中了赵春生。只是这些事,叫我怎么去对她说?这个傻丫头居然还一厢情愿地爱上了他!
那天我留在了崔秀兰的宿舍,两姐妹钻进一个被窝,说了很多悄悄话。我虽然没有把关于赵春生的全部事情都如实告诉她,却还是或多或少有些暗示。我真不想她再为了赵春生伤神了。
回到九连的崔秀兰,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她很少说话,更是再也听不见她百灵鸟般的歌声。她虽然是后勤排长,却很少去管事,还是喜欢去食堂帮忙,择菜、洗菜、挑水。再就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营房外面,朝南眺望,朝南十五里就是当初赵春生找到她的地方……
赵春生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来了。大雁南去又北归,草原上花开花又落。
崔秀兰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越来越孤独,她很快就主动辞去了后勤排长,要求回到食堂去工作。连队同意了她的要求,让她重新会食堂做小工。只是九连的食堂再也听不见小兰动听的歌声和爽朗的欢笑了。
崔秀兰逐渐变得言行古怪,常常会莫名其妙的大笑、或者大哭。她毕竟曾经被树立为标兵,听了连队的汇报,团部很重视她的病情。
1970年春天,崔秀兰被送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诊断出患了青春型臆想症精神分裂症。团部本想征求崔秀兰家里的意见,却发现她的父亲,已经在去年不堪忍受侮辱和虐待,在牛棚里上吊自杀了。她的母亲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精神分裂了,被送进了北京一家精神病医院。
团部不得不单方面做出决定,将崔秀兰送进了位于呼和浩特郊区的内蒙古精神病院。
故事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只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结束。
我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想了很多。我想崔秀兰的病也许有些家族史的原因,可我敢断言假如给她一断美好爱情,小兰一定会活得很精彩。我也不由想起了赵春生,其实崔秀兰的悲剧,并没有他的直接原因,他甚至根本可能就不知道,这个北京姑娘爱上了自己。造成悲剧的应该是那个说不清“封闭”,还是“封建”的时代。
又是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在一次老战友的聚会上,意外听到了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关于赵春生的,他在前年去世了。他的妻子真是当年一位军区首长的女儿,赵春生做了首长的乘龙快婿。去世的时候,他已经做了爷爷,享年68岁。另外一个是关于崔秀兰的。有人在北京见到了她,听说她的嗓子已经康复了,精神病也治愈了,在北京办了一家私立音乐学校,这家学校的名字叫“春生”。
我按捺不住要见她一面的愿望,想方设法得到了确切的地址,专程赶去北京。
终于在“北京春生音乐学校”地方大门外,见到了站在门口等我的崔秀兰。她一头银丝,精神却非常好,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
“孟姐!”
“小兰!”
“咱们终于又见面了。”
“是啊,不容易。几十年了,咱们上次见面是……”
“上世纪了。73年春节过后吧?在呼和浩特的精神病院,你来看过我对吧?一转眼就是40年。我们都是老太婆了。”
崔秀兰的声音竟如同当年一样清脆悦耳。
“小兰,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这话问得实在幼稚。崔秀兰却不在意,笑着回答了我:“很好啊。我83年离开了精神病院,是我姑妈从美国回来,把我接到了美国。85年彻底康复了,还治好了声带。姑妈没有结过婚,她去世后我继承了她的遗产。95年回国开办了这家私立音乐学校。就是这样……”
我看了一眼学校的牌子,崔秀兰马上就明白了,淡淡地说:“我已经知道赵春生去世了。其实和他没有关系,我的春生在我心里。我的病也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我有家族史,母亲十年前已经在精神病院去世了。”
我很想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却没有问出来。崔秀兰用另外一种方式告诉了我。她说,对她而言,过去的小兰已经死了,今天这座音乐学校,就是她的一切,学校的学生们就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