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妈最后的快乐时光

作者:我死故我在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2-13   阅读:

     前些天,大姐来我这儿,带来一个西瓜。西瓜不大,也就五、六斤的样子。我喝水或吃水分多的水果都不行,吃了三天,才吃掉一半,没想到大姐又来了,又带了一个西瓜来,我只好苦笑。
   我们家里,最爱吃水果的是妈。妈曾说过,她小时候在柑子园里偷吃柑子,专拣又红又大,熟透了的柑子,一口气吃掉好几斤,然后刨个坑把皮埋掉,这样柑子的主人就不会发现。
   妈吃柑子的“伟业”我没见过,我还得再过好几十年才会出现在世上。但妈吃西瓜我是见过的,那只不过在六年之前。
   六年前,我和妈租房住在二医斜对面一户姓张的人家。那时妈的右腿股骨粉碎性骨折,在床上已经躺了大半年,我得照料她的吃喝拉撒,不能去上班,只能辞了职在家里全天候照顾她,靠着零星发表些文章和偶尔获得的一些小奖来维持起码的生活与房租。
   妈在老家被人打成残疾之后,我因为忙于一堆堆理不清的事务和照料她的起居,而被人散布我好吃懒做的流言,导致公司领导对我的极度憎厌和原本只是虚与委蛇的朋友们的蔑视。但这也正好让我和妈得到了难得的清静。近一年来,我母子二人身居闹市却仿佛僻处深山,几乎从来没人来访。
   一年之中,我们搬了四、五次家,住到这户姓张的人家时正值酷暑,外面有人每天拉了板车来定点卖西瓜。那年大概西瓜产量很大,一斤卖到了两角以下,这是多年罕有的低价,我们基本上保持着每天买一个瓜的频率。
   那时妈还不能下床,躺在一张中间挖了孔用以大小便的木床上,还只能斜斜靠在叠起的棉被和枕头上,这样就很容易吃得汁水滴答,弄脏衣襟和枕被,我一手端着盆放在她下巴下接着西瓜汁,一手揣着毛巾给她拭擦,看着妈兴奋地吃瓜,心里刀绞般地疼痛。
   有了瓜吃,生活似乎变得有些甜味了。妈吃瓜多过于吃饭,有时我劝她控制一下吃瓜,多吃点饭,因为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她不听话。其实我知道劝也是白劝,妈挑食是出名的,她不吃没有弄散的饭,吃肉不吃肥肉,并且不放饭上,怕弄脏了饭。最有代表性的一次是九十年代中期,她单枪匹马去河北营救被拐卖的二姐,去了一个多星期,由于吃不惯北方饮食,她天天都吃西瓜或馒头。
   
   妈心情好了,我的精神压力也小了许多,苦日子我们都过惯了,从来不畏惧。到她稍稍能够站立的时候,我还会带她去步行街晒晒太阳。邻居们看见我每天背着妈上楼下楼,都说这娃乖呀。其实不但上下楼,就是上街,也都是背着她去的。我曾去残联给妈申请过轮椅,但最终没有得到,只办了个残疾证。证是办了,却没起什么作用,公交车一见到她就落荒而逃,还是只能走路。那时妈已经瘦了几圈,大约不到九十斤了,要不然我背着她根本走不了多远。
   一天我们在步行街小憩,不一会过来一位八十来岁的老婆婆,问妈:“老人家,这里有人坐吗?”妈说没人,然后她便坐下了。我刚好给妈买来一碗凉粉,喂着她吃。老婆婆在旁感慨:“养崽就是为的这一天啊。”吃完凉粉后,老婆婆问妈多大了,有没有九十岁,妈笑了笑,没有说,老婆婆又猜,有一百岁了?我看了看妈,她拄着两根拐杖还站不稳,头发也已经全白了,由于多年病魔缠身,形容枯瘦憔悴不堪,身量也比健康时矮了十公分左右,看起来的确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不过她精神倒是不错,少有乱发脾气的时候。
   那个时候也是我和妈交流得最多的时候。在过去家人都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人因脾气不合而造成永难磨灭的家族世仇。早期是妈跟婆一家、跟爸的仇恨,爸去世后,敌对的双方变成了妈、大姐和外甥。这些仇恨与接连不断的外侮一同造成了整个家族世代相传的苦难,当外来的侵害达到非人所能承受的地步,这种侵害就会转化为无休的内斗,更多的时候,亲人之间的仇恨甚至大过了外人所给予的残害。如今当这世界只剩下我和妈时,我们家终于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祥。妈经常要看我的文章,虽然她可能不大看得明白,特别是歌,但她喜欢听我给她念,给她讲解,那时她的脸上会洋溢出微微的醉意。
   在他人眼里或亲人口中,妈一向是个把情绪写在脸上、挂在嘴上的人,有仇有怨从不隐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印象。但我却知道,妈非常爱美,这种美不是梳妆打扮的个人之美,而是精神与自然之美。妈从小爱养花,在老家时,我们家的后院就是个小小的花园,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卉,从我们幼小时的月季花、芍药花、指甲花、牵牛花,到长大后的康乃馨、水仙、铃兰、西洋鹃、法国吊兰等等。妈莳弄这些花草比什么都上心,有时因此耽误了做饭,爸便会说,不晓得她那些花能吃还是能穿。
   妈多年后一直不能忘怀的是她小时候在一个有身份的亲戚家的经历,她说那家人有个真正的花园,种了满满一园的茶花,什么洒香宝珠、蝶恋香妃等极其稀少名贵的品种都有,那时她和一些姐妹一整天都流连在茶园,午睡就在园里铺了席子,饭也端到园子里来吃。可惜后来这家人在文革中都死亡殆尽,这些茶花也被付之一炬了。我听她说起那个遥远的茶园午后,不知怎么地,脑子里一会出现《天龙八部》里段誉在曼陀山庄养花的遭遇,一会又出现《红楼梦》里宝玉去拢翠庵讨梅的情景。我绝对相信,那个午后的快乐一定超过了妈一生中所有快乐的总和。
   除了种花外,妈还非常喜爱山水画。妈讨厌重檐回廊的仙山琼阁,喜欢重意而不重形的水墨山水。在这方面,我跟妈有相同的爱好和气质,虽然两代人都因相同的原因而放弃了绘画,但这种对自然美和艺术美的追求还保留了下来。在妈因伤致残的日子里,我尽可能地从网吧或别人电脑上下载了许多风光图片和名家书画(那时我虽已装了宽带,但因时常搬家而无法使用。),放在自己的硬盘里,一次次跟妈一块欣赏这些美景,并对每张图片指点批阅,这座山像个什么,那块石像个什么,在一阵阵欢欣的笑声中,忘记了黑白时序的轮转。
   
   虽然那一年里妈又重回了童年时曾有的快乐时光,但现实的阴影还是不能完全驱除。我们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自制的快乐,终究不能把时刻需要面对的一大堆问题关在门外。最燃眉的问题就是,妈在老家租下的房子,由于我们全部的家当都在里面,没地方安放,而一直空置在那里,一年下来,房租累积到了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另外的问题是,我的稿费十分微薄且不稳定,一日三餐尚可勉强敷衍,但这边的房租水电很贵,久而久之也逐渐捉襟见肘了。我承认,这些问题妈可能想得比我多,因为在后来二姐一意唆使她搬到大姐家去时,她没有考虑两人间根本无法消除的性格冲突就同意了,并且不顾我苦口婆心的劝告。
   结束租房的流浪生活后,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战争天天发生,没有一刻平息。妈的状况也越来越不好,她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而且时常大小便失禁。我一直希望她能够息事宁人,尽量忍让,以期等到我自己买房,我们还可以回到曾经的宁静与安祥,但妈再也听不进我的劝告,她一生从不求人,也绝不向人示弱。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下,我也时刻处于焦躁和紧张之中,又恨妈不听话,又担心她惹祸招灾,不能再如过去那样心平气和,一次妈无故骂了我,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整个冬天都趴在办公桌上度过。
   我出去之后,妈经常背着外甥用过的书包,拄着两根拐杖颤巍巍地在街上游荡,像个失依的孤寡老人。多数时候她是去找我,在她的意识中,我已经搬进了新家,却没有告诉她。她也不知道新住址在哪里,只是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持之以恒地走下去,当她最终走不动了时,她就会向路人借手机打我电话,让我去接她,而这样来去一趟,通常要三、四个小时,我被克扣的工资远远超过上一天班所应得的报酬。有一天下午她被打后,我没有帮她说话,绝望中她决定去投奔远在外县的舅舅,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被附近镇上种草莓的人送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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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亲情故事大多是温情的,可这篇写母亲最后的快乐时光,却将笔触伸进了现实生活的苦难,以及带来的心灵苦难。这杯亲情水不是甜的,是酸甜苦辣的味道,是生活本来就有的味道。好笔力,推荐阅读。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8

  • 古刹昏鸦

    充满苦难的亲情故事,令人既心酸又无奈。问好作者!

    201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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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再来看这一篇,更加的心碎。人世的矛盾,为什么这么多,永远解不开呢?

    201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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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學超莫言

    回复    我死故我在:  阅读了你的文章,感触颇多。不知文中叙述的是否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如果是,非常以同情。
                      我个人认为文中的描写,揭露了好多的社会现象:买房难;养老院的不作为;养老难;工作难;
                      亲情也难等等社会生活的无奈。悲催的社会人生啊!!!

    2014-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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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梦儿

    很多东西无法理解,比如亲人之间的仇恨。可惜设及到隐私,这个疑问便成了疑问。

    2014-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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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死故我在

       托尔斯泰说守: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非一个屋檐下的人是不知道他人的酸甜苦辣,这很正常。

      201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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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吟湄

    看得令人心酸。

    2014-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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