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处西北一隅的家乡丝毫不能激起我内心任何的文化狂热，也不敢想象在这一片贫瘠而又荒芜的土地上会诞生波澜壮阔的历史史诗、风流人物。这种压抑和茫然伴随着我走过浑浑噩噩的童年，当我双眼惺忪梦游太虚之际，历史老师慷慨激昂痛斥着近代以来种种丧权辱国的屈辱境地，“1842年8月20日，牛鉴同耆英、伊里布代表清政府在南京下关江面的英舰“皋华丽”号上，同英国签定《南京条约》，牛鉴(1785——1858年)，字镜堂，号雪樵，甘肃武威人。嘉庆十九年(1814年)进士”。惊怔之际一种自豪和崇拜深深地根植在我懵懂的意识里，纵然卑躬屈膝丧权辱国，依然能成为那个时代重要的节点人物，人生如此，万人唾骂史诛笔伐又有何妨。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亲自寻访了牛鉴故居，昔日的煊赫在历史的大尺度面前煎熬成破旧的夯土台柱，孤零零的几株松柏在风中摇曳，夕阳残照之下更加显得荒凉破败，是的，岁月可以风蚀一切的存在，帝王霸业、卓绝人物、功名利禄、最多也就是黄粱一梦。
　　卷帙浩繁的书海中游曳，无意间触碰到《牛鉴》一书，作者居然是武威人，一种本能的亲情归属激起了我阅读的好感。艰难曲折的人生经历，焚膏继晷的秉烛夜读、龌龊肮脏的科考陋习、诡谲构陷的名利官场、时代转型的愚昧挣扎，一切的一切随着作者的豪情、宏阔才识在纸间肆意挥洒，冷静而又平和历史观释解着我心头种种疑惑与困顿。我知道无意间我已然是作者书中的人物，在人世密匝的层层罗网和纷繁芜杂的时代格局中苦苦撑持，最终被钉在耻辱的道德审判架上，读书人的气节、尊严在山河破碎的历史空隙中被踩个粉碎。书犹如此，作者一定博学儒雅、冷峻傲岸。偶然的机遇我与崇敬的作者李林山在饭桌相遇，惴惴之心被他平易近人、狂狷义气一扫而光，彼此推杯换盏宜兴勃发，一种惺惺相惜知己情怀在我心底彻底定格。
　　酒醉微醺，半夜心里面的感动和追思沧海难平，又一次翻开沉重的书页，逐字逐句的研磨着牛鉴，研磨着人世、历史，久久不能释怀。家徒四壁，贫弱不堪的牛家人怀着一颗急切改变现状的信心，这信心来自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决心壮志，牛鉴拜全凉州城最有名的师傅尹绾为师，研习科举学问，木讷刻苦，深受尹绾喜爱，将毕生精髓学问倾囊相授。乡试科场小吏无理盘剥、刻意刁难，使牛鉴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黑暗污浊，老师左右斡旋花尽资财，一切都刺痛着牛鉴的心。历尽千难万险，备尝人世酸辛，科考失意，生活窘迫，爱情凋残，一系列打击接踵而至，原本豪情万丈睥睨天下的雄心慢慢沉寂，一个忠厚朴讷、笃定沉稳年过不惑的中年汉子用自己毕生所学在科考路上艰难跋涉。穷的身无分文，衣不遮体，饥肠辘辘，在好心的河南商人的资助下勉强度日。嘉庆年京城大考，牛鉴甲戌科进士,黄榜排名第七，本想相安无事做个翰林一路高升，光宗耀祖。可是帝都错综复杂的官场勾连，让本就贫寒的牛鉴疲于应付，各种打点上峰官员和权势人物的冰敬、炭敬常使牛鉴一筹莫展，穷翰林一次又一次被逼上绝境。也是从这个时候老实朴讷的牛鉴意识到孔方兄（钱）在官场无可匹敌的巨大威力。外放粮储道、按察使、布政使期间牛鉴为人憨厚忠实，对上司和同僚的“孝敬”和接济，让仕途一路顺畅。伊里布说：“牛憨子憨直，量他也不会冲撞出波澜”。牛鉴官场智慧也就在这里，正因为憨厚，执掌权柄后不会对别人构成威胁，又懂得用钱打点上下，不在乎一时得失，用他粗拙的办法化解着一次又一次的危机和陷阱。牛鉴在官场真的是那样平庸和龌龊吗？不，牛憨子为官一方充分表现了他低调深沉的一面，自己值守内的事往往办得异常妥帖，而又不刻意显山露水。升任河南巡抚后牛鉴出乎任何人意料的表现出了他的霹雳手段和特殊才干，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和雄心在河南得到了施展，整顿吏治，抗洪治河，保卫开封，政声斐然。可是一个人在他全面辉煌的时候往往预料不到即将面临的危机，英国人不断肆扰江南海防，朝廷束手无措，江南官场因此发生剧烈震动，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牛鉴无限自信认为自己可以不负皇帝重托，籽平外夷骚扰，安定海疆。是时大清帝国早已老朽破败，愚昧的文化和心态，落后的武器战备，混乱的军队编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不是引领世界工业文明大英帝国的对手，鸦片战争的惨败是老朽落后的文明与先进发达文明之间的激烈碰撞，大清帝国注定要在历史的潮流面前彻底失败。在清帝国所固守的中华文明圈内的任何人物都不可能挽救即将倾覆的帝国大厦。正如李鸿章所言：“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大变局下就必须要有大变局之人才，可是泱泱华夏我们依旧在固守着我们早已不堪一击的文明。牛鉴作为旧有体制和文明的一员根本不可能力挽狂澜。看待历史和历史上的人物我们要把它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下，这样才可以复原历史原貌，才可以深彻的理解历史人物的特殊遭遇。牛鉴的失败和一世骂名恰恰是近代中国屈辱历史的投影。眼前疑惑重重的云翳彻底烟消云散，我再一次陷入沉思，世事如弈，你我只是时代棋局中的一子，何况那些历史人物。庸常的人喜欢把功过得失归咎于一人一事，在历史的迷局里面裹足不前，至少我相信《牛鉴》让我有了入木三分、洞悉世局的眼光。
　　一根秃笔，一世柔情，在纷繁凌乱的周遭，很少有人像李林山一样固守着书生最原始的本真，在文字的海洋里汪洋恣肆、纵横驰骋，一部《牛鉴》写尽一个权势人物在贫穷落寞中苦苦挣扎的人生际遇和心理状态。在污浊的官场夹缝中成长强大的处世智慧。作者用一种局外人的冷静和哲思，把大清官场的蝇营狗苟、名利场面写的淋漓尽致。站在历史的宏伟角度，全面剖析了近代中国历史文化心态以及历史人物不幸经历。撩动起更悠远跟深邃的思考。
　　历史和那些风流人物早已离我们远去，只有那衰败的秃墙，零落的松柏依稀诉说着曾经的故事，也许再过很久，那堵秃墙，那几株松柏也会彻底消散在迷雾中。有些东西失去了之后将无从凭吊。我会循着《牛鉴》的足迹，继续踏访，让家乡的文明、智慧、人物走出历史的尘霾，离我们越来越近。
　　二0一四年十二月十七日于北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