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不管多寂寞，你总会陪着我的。莫小米久久凝视着石膏像，她的心里充满温暖。她相信，他的心也和她一样。

　　一

　　一九九四年的莫小米还是个小孩。

　　那一年，她如此的丑陋，发色微黄，稀少得无法扎起哪怕最小的辫子。她穿着破旧的衣裙，拖着松松的球鞋，背着发白的书包，如同无人过问的小老鼠一般，穿行在校园内外。

　　彼时，她的母亲被父亲抛弃，过着歇斯底里的生活。

　　莫小米永远记得母亲光鲜的模样。母亲喜欢穿紧身的改制旗袍，浅色的底子，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领口开成月牙形，露出纤细而完美的锁骨，无袖，纤长而白皙的双臂摇曳生姿。莫小米常常看着母亲发呆，梦想着有一天蜕变得一如母亲那般美丽。她如同所有的小女孩一样，偷偷摸母亲的口红，穿母亲的高跟鞋甚至抹胸。可是，她穿不出母亲的那种风韵，抹了口红的嘴唇好似涂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冰淇淋，穿上了高跟鞋后连步子都迈不开。莫小米偷偷哭泣。

　　或许女人的妒忌是天生的吧，相对而言，莫小米更喜欢父亲。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是高高在上的王子，举止优雅、高贵，尽管这个王子最终把她们母女抛弃。父亲是大学教授，高大英俊、温文尔雅，有着柔和的笑和宽厚的手掌。父亲很是关心学生，关心到最后便爬上了自己学生的床。那是他带的研究生，喊母亲师母，喊她小米，有着逼人的青春和妖娆的美丽。

　　那一日的争吵刻骨铭心，又或者并不是很深刻的，因为小米已经忘记了大部分的细节。母亲张牙舞爪，父亲面目狰狞。战争很快由口水战升级开，桌子、板凳、书籍、碗筷满天飞。

　　莫小米远远地看着，直到夜色阑珊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于是，还是小孩子的莫小米不合时宜地插话，妈妈，妈妈，小米饿了，小米饿了。

　　美丽而骄傲的母亲完全沉浸在父亲的背叛中，丝毫没有理睬莫小米。小女孩胆怯地拉母亲的衣角，母亲怒了，猛地一推莫小米，砰的一声，莫小米的额头狠狠撞在了墙角。

　　莫小米忘记了啼哭，任凭额角的鲜血流着，直迷住了双眼。

　　直到后来，父亲摔门而出，战火熄灭了，母亲才看到了倚在墙角满面是血的莫小米。母亲抱住她，大哭，天杀的，连女儿都打。泪水混入了血水。多年之后，额头上的伤疤被何雪巧妙的画成了梅花形状，让莫小米的脸多了分邪魅

　　莫小米对父亲从来都没有丝毫怨恨，她只是发誓，如果有一天，自己变成了白天鹅，那么永远不会像母亲一样任由王子离去。她会牢牢地将他捏在手中，哪怕毁灭，也永不放弃。

　　二

　　二〇一三年的莫小米开始招蜂惹蝶。

　　此时的莫小米，穿VIVICAM的浅黄色长裙，DAPHNE的奶白色高跟鞋，有着乌黑而柔顺的长发，行止端庄恬静。父母的婚姻是失败的，而莫小米却是他们完美的结合，既有母亲骄人的身材相貌，又有父亲优雅举止和温和的气质。

　　莫小米开了一家石膏像店，店名“时光”，雕刻时光。

　　大学的时候，莫小米一直以为自己会像父亲一样，一辈子留在学校里，当一名油画老师。莫小米决定开石膏像店的时候，她的导师一再挽留，甚至眼里开始噙满泪水。她是导师心中最有潜力的学生，大二的时候，她的油画《孤独者》便获得了参加“欧洲巡游展”的待遇。可是，莫小米更喜欢石膏雕像，她曾一度沉迷于这种沉默的却充满力量的美。

　　“时光”座落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银白色的门面，宽大的落地玻璃。一进门，便摆放着莫小米最喜欢的雕像《圣母玛丽亚与基督》，这是米开朗基罗的名作，虽是仿制品，亦有种令人无法言语的端庄之美。货架上一排排石膏头像，男女老少，神态各异，学习素描的学生十分喜欢。四处随意摆着石膏艺术品，有莫小米的手笔，亦有国内大师或是不知名雕者的杰作。

　　店内始终流淌着钢琴曲，克莱德曼的偏多，《水边的阿狄丽娜》、《致艾德琳之诗》，莫小米固执地喜欢着这个华丽优雅的法国男人，她一直以为，他指端洋溢的旋律终有一天会唤起她内心最深处的浪漫情怀。

　　“时光”的生意出奇的好。

　　莫小米却知道，那些美术学院的学生根本不是来看雕像的，他们看的是她。看着那些殷勤地围着她团团转的小伙子，莫小米的内心充满矛盾，鄙夷、害怕，还有淡淡的欢喜。这个时候，她总是想起母亲。

　　失去父亲的母亲，犹如失去水分的牡丹花，迅速枯萎下来。

　　那年以后，母亲放弃了自己终生追求的舞蹈，从省歌舞团领舞的位置退了下来，终日恍惚。母亲在歇斯底里后，突然变得宁静，这种宁静更让莫小米害怕。早晨上学的时候，母亲靠着窗沿，等到莫小米放学回来，母亲的姿态似乎毫无变化。母亲有时又变得愈发唠叨，小米，不要相信爱情，不要相信男人。小米，不要相信！

　　有一段时日，莫小米害怕回到家，便终日流连在外。等到她最终回到母亲床前时，面对的已经是个形销骨立的老女人了。母亲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用着沙哑却形如诅咒的声音说，小米，千万不要相信男人！

　　莫小米知道，对于男人，无法再爱。因为母亲的例子，让她学会自己更爱她自己。周围的男人不乏出众的，很帅，很温柔体贴，可是，她依旧爱不起来。

　　莫小米便这样把自己关在母亲编织的囚牢里，过着平淡的生活。

　　三

　　那天，莫小米抱着石膏像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大片大片的阳光火辣辣地照着她，汗滴沿着额角往下来。然后，她看见了黎然。

　　那是怎样的男子呢？

　　莫小米说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他从地下通道里走出的刹那，明亮的阳光忽然消失，仿佛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那么耀眼、灼人。他好似对着莫小米笑，然后走了过来，接过莫小米手中的石膏像。

　　黎然的手指接触到莫小米尾指的时候，莫小米听到了冰雪融化的声音。她没有阻止他，任由他抱过石膏像，默默地站在身边。

　　绿灯亮的时候，黎然也不说话，只是用着眼睛示意着莫小米在前面带路。

　　莫小米向着“时光”走着，小心翼翼。她想回头看，又不敢看。此时，她回忆起他的脸。那张脸有着浓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唇饱满而性感。莫小米的脸色忽然变得绯红，她觉得，那是最适合接吻的嘴唇，充满了无尽的魅力，好似黑洞，吸引着无数光亮。

　　黎然放下石膏像，说，我叫黎然。这么热的天，你应该叫辆车帮忙送一下。

　　莫小米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许久，才喃喃着说，我叫莫小米，谢谢你。

　　黎然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眼神特别的明亮。那好，我先走了。然后，他转身离去。莫小米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波动的衣角下隐约可见健壮的身体，那是经过锻炼的、青春的身体。

　　莫小米回过神时，阳光的影子已经从台阶移到了门框。

　　四

　　周日下午的时候，莫小米大多会与何雪一起喝茶。

　　何雪开一家刺青点，人长得一如刺青。莫小米额头上的伤疤被她画成了梅花形状后，她们便成了很好的朋友。

　　“轮回”茶楼在这个城市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莫小米却一下子喜欢上这儿，包括那个按正常顺序读“回轮”的招牌。点一壶茉莉花茶或桂圆红枣茶，便能好好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茶楼的音乐很轻柔，也是莫小米喜欢的，比如《绿野仙踪》，比如《山野幽居》。

　　莫小米到的时候，何雪还没有来。莫小米喝下半壶茶后，何雪才风风火火地赶到，她穿着半透明的蕾丝背心，超短的牛仔裤，露出白晃晃的大腿，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整一个火鸡。她喘着气，端起茶杯咕噜一声便喝个精光。莫小米看着她的造型，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何雪，怎么了？想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