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香里忆娘亲

作者:云梦山人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12-08   阅读:

  
  南方人爱吃米饭,北方人喜欢面食。我的家乡邹城市,世世代代只对煎饼情有独钟。
  你瞧——麦子煎饼如白银,玉米煎饼似黄金,杂豆煎饼黑亮亮,高粱煎饼红殷殷;干的煎饼酥脆,软的煎饼筋道。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守着煎饼想煎饼,大半辈子了,咋就没吃够!
  八十年代之前,家家拿上饭桌的主食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地瓜煎饼。不是家乡人挑食偏食,也非地瓜煎饼就比其他食物好吃,个中缘由说来话长,不免心酸。
  儿时的故乡偏远、闭塞、贫穷。那儿多山多岭,多薄地旱田,最适宜种植花生地瓜之类、生长期长、抗旱又相对高产的作物,因而地瓜煎饼就成了家乡人无可奈何的首选。
  煎饼好吃,来之不易。要选种、育苗、晒炕、移栽、浇水、锄草、施肥;要一头一头把地瓜从土里刨出,再一个一个拿擦板(一种装有刀具的切削工具)切成薄片,撒开晒干运回家,用时淘洗干净,再上碾子碾碎,再推石磨磨成面,再参水搅拌装布袋,再压上重物挤出多余的水分,倒进盆里便是烙煎饼的糊子了。
  烙煎饼可一人而为。鏊子放在平地上,三足下垫两块砖头,一边烧火,一边烙制,丢下这干那,十分辛苦,又嫌太慢。若果二人协作,那就轻松快了许多。鏊子安放于专用炉灶,借助风箱鼓吹。一人只管烧火,掌控鏊子凉热。一人专心烙制,保证煎饼质量。偷得片刻余闲,说说话儿,逗逗乐子,不知不觉忘了疲惫。
  在我们家乡,烙煎饼是妇女们的专业活儿,充分展现其灵巧专注、细腻耐心的优良天性。倘若有哪位男人放弃男儿尊严破例学会烙煎饼的手艺,必将招来周围异样的目光甚至嘲笑。我的一位邻居大哥就是这么一个特例。他人长得瘦小白皙,慢声细语,性情温和。在泼辣爽快的嫂子面前,简直就像听话的孩子,叫他上东不敢往西,叫他大狗不敢骂鸡。
  “快去看看吧,泉哥家出了新鲜事了,大老爷们正烙煎饼呢!”
  “真的假的?开玩笑吧?”
  “看了你就知道了。呵呵!”
  消息一传开,马上便有好奇的街坊邻居围了过去。伸头一看,哈哈,果不其然。
  “嗨,行啊大哥!啥时候学会的这一手,扭扭捏捏挺像那么回事哈!”
  “妹妹用的啥手段,把大兄弟摆弄得恁听你的话!教教俺吧,回头也调理调理俺那不听招呼的犟驴子!哈哈!”
  “肯定是大哥昨天夜里吃了嫂子的水蜜桃了,不然哪能这么听使唤!对吧嫂子?”
  “去去!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回家哄老婆看孩子去吧,当心罚跪打屁股。”
  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如唱大戏,以后又被当做街头巷尾说笑逗乐的话题……
  烙煎饼看似简单,其实内含诸多技巧。
  首先要选取老草、麦穰、豆秸、树叶之类松软干燥的柴禾。需要时一点即着,大烟大火。哪里凉了,就用火棍一拨到位,始终保持整盘鏊子受热均匀。常见不会烧火的新手,尤其笨手笨脚的大老爷们,不大的鏊子,一边烧得过热,煎饼煳了;一边烧得太凉,煎饼扒不掉。气得烙煎饼的妇女拿竹劈子指指戳戳:这儿凉了,大火!那儿热了,慢烧!说一回,不中。说两遍,依旧。三番五次后,气就不打一处来,干脆咬牙不哼声。鏊子敲得啪啪响,左眼瞅来右眼剜。可怜的男人自知惭愧,低头无语,汗流满面……
  其次要求烙煎饼的主角必须眼疾手快,干净利落,忙而不乱。
  娘是村里数得着的几位烙煎饼的好手。每到农闲时候,娘就开始提前准备:挑拣瓜干,晾晒柴草,收拾风箱,修补炉灶,约请帮手,磨面造糊。娘的心细,样样马虎不得。
  烙煎饼可不是个好活,久坐死挨,又累又热,总得瞅准凉爽天气再干。否则就要搭起凉棚,打来井水,沏茶冷凉。热了,随时洗洗。渴了,端起就喝。即便这样,因脱水而晕倒的事情也曾发生过。
  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回了,勤俭能干的娘亲,鸡不叫就开门,天不亮就生火。等我早早起床,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娘已经烙下好大一摞新煎饼了。
  “等一下,儿子。”娘扭头转身,抬手理理散乱的头发,擦一把脸上的汗珠,笑着叫住我。“娘给你烙个菜煎饼,拿着路上吃。”
  娘亲拿起蘸了花生油的多层布片(家乡人叫油打布子),迅速将鏊子擦一遍。伸手从盆里挖出一捧糊子,掂上几掂,拍打几下,团成一个橄榄球形,啪的一声按在鏊子边缘,双手协同,逆时针方向,推着糊子旋转滚动,白色的热气腾然而起,发出哧哧的声响。(这时的动作不宜过快或太慢。快了,糊子粘不到鏊子上,花花搭搭;慢了,烙成的煎饼太厚,难咬难吃。)如此由外向内,层层合围,滚至中心收起糊子,放回盆中。再拿起光滑的竹劈子,撩水撸湿,一手握紧,一手按住,将煎饼上的疙瘩瘤子刮开抹平。此刻,煎饼已经熟了,边缘开始上翘,两手捏住,左一揭,右一掀,左右同时用力再一提,一张圆圆的煎饼就大功告成了!娘顺手端起一碗早就切好的韭菜(异或其它青菜),放入油盐调料,有时还要打进一个鸡蛋!搅拌调匀,摊在煎饼上。片刻工夫,趁鸡蛋全熟青菜半生之际,将煎饼卷成宽窄适中的长条,用刀分段切开——啊!一块块酥脆焦黄、喷香流油的菜煎饼就到了我的手里!捧着诱人的美食,望着深情的娘亲。咬上一口,舔舔嘴唇,小小童心知足了!穷家苦命,何敢有他求?
  坐在灶前帮娘烧火的五婶说:“乖乖儿啊,记住娘的好!长大莫忘孝敬娘……”
  烙煎饼需要大量柴草。过去,地里收的麦穰秫秸,花生、地瓜秧都被生产队留作冬天喂养牛马驴骡的饲料。每到农闲时,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只要走得动的,弯得腰的,全都出动,漫山遍野拾柴禾——镰刀割,锄头挖,笤帚扫,徒手薅……也有铁条系绳戳杨叶的——一片片金色杨叶穿成串儿,牵着拉着在身后,响尾蛇般留下一路沙沙的声响。我最爱听“老实人”大爷自编自演的小曲儿:
  杨树叶子大又黄,
  游龙跟在屁股上,
  四处乱走叫得响——
  哎喓喓喓,
  惊得小狗汪汪叫,
  吓得小鸡飞上墙。
  我老汉胆大能包天啊,
  见了小鬼心不慌。
  杨树叶子大又黄,
  捡回家中进炉膛,
  红红火火饭菜香——
  哎喓喓喓,
  媳妇吃了有奶水,
  娃儿吃了长得胖。
  我老汉吃了有力气啊,
  出门撞倒老阎王。
  哈哈……
  烙煎饼需要大量柴草,可惜,那些最适宜的燃料——花生秧、地瓜秧、高粱玉米秸秆等全被生产队留下作为牛马驴骡的饲料了,因之,是柴禾就成了山里孩子必须的也是应尽的义务,我们只能另辟蹊径,四处寻觅,八方求索了。
  我最喜欢的拾柴工具就是既轻便好用又能玩游戏的竹耙——十几根竹条,一头火烤勒弯成钩,入水冷却定型;另一头以柔韧藤条编成一体,再固定一个细长把柄。秋冬时节,背起柴篓,扛上竹耙,出了大门就去邀约周围同龄要好的伙伴们,三俩结伴,四五成群,说去哪都去哪,谁也不愿形单影只。
  到了野外。山坡林中,田边地头,凡有草丛落叶之处皆可耙之。耙在身侧腋下,两手一前一后,一握一按。耙齿抓地,拖着拉着疾走慢行。一去一回,耙象老头乐似的,把大地老人挠痒了逗乐了,乖乖把软软的草茎树叶塞满咱的耙子!
  待伙伴们全都满载而归,便可找块平整地儿,开始我们的打耙游戏了——
  将带着柴禾的竹耙集中起来,横在地上,一字儿排开。(也可纵向叠成三字形,玩时有一击多中之嫌,因之多不用此法。)耙杆用石块垫起抬高,后退十步开外,划一道横线。参加者各自手握石块或砖头,再以“石头,剪子和布”决出胜负,排列名次。人站在线外,禁越雷池。拉开架势,瞄准耙杆,奋力投掷。幸运的,一击命中,耙杆应声落地,那耙上的柴禾便理所当然成了对赢家的奖赏了。手气差的,放了空炮,丢了柴禾,只能认倒霉,期待下一次。玩到最后,或多或少,各有所获。有趣的游戏,活跃了气氛,消磨了时间,愉悦了心情,纵然屡试不爽,也都乐此不疲。然而,也有不如意不开心的时候,每次想起,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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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江南忆雪   精华:江南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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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江南忆雪:
一篇充满深情的作品,香气芬芳的不是煎饼,而是母亲的爱。 吃遍东西大餐,尝尽南北美食。细细想来,竟然发现,山珍也好,海味也罢,都不如娘亲烙的菜煎饼香啊! 感谢作者送来一片真情。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煎饼里煎进了多少前尘往事,飘出多少乡情和亲情,香味里,煎饼的故事说不完。走进作者的文字里,煎饼的意义因为故乡因为娘亲而变得格外绵长。那样的年月,有娘疼有娘教的年少的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那煎饼的味道,就是妈妈的味道。相信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种永远抹不去的属于自己的味道。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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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6

  • 文清

    亲情文字,让人在寒冷的冬天感觉到了温暖。亲情,温暖我们的人生。

    2014-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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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云梦山人

       恭迎文清老师!山人给您奉茶!祝万事如意,阖家幸福!

      2014-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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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烙煎饼的细节描写惟妙惟肖,把娘亲的手艺更把娘的高尚品德写得令人感动。不由感叹:任何一种民间小吃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

    2014-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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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那时候煎饼是来之不易的,然而那样的日子再苦再累都不怕,心底的那份暖因为娘亲而变得生动而回味悠长。

    201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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