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回忆儿时的印象,追述河村的往事,这中间包含一个矛盾。童年的记忆的是色彩缤纷、恍忽迷离的。而故事必有人物和情节的演绎,这两者如何统一呢?就如此刻,我捕捉孩提时代的印象,捕捉那撞击我的感官,给我童真的心以深深欢愉的那些光影、音乐:晴丽天空下飘荡的柳丝,亮晶晶蜻蜓的羽翼,河边耕牛的鸣叫,孩子们戏水的嬉闹……还有瓜田的宁静,那闷闷的叫人昏昏欲睡的甜丝丝的蒸汽和艾蒿火绳的烟味,细沙河水哗哗响……可是,同时我却不能不思索那荒僻河村的先辈,那背着沉重命运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这两者难道不是一个整体吗?不是这些弓着腰的农夫在河边建立起的古朴生活,给我以古朴的自然和生活美的感受吗?不恰是他们在路边造了茅屋,在河上架了桥,在荒丘上开垦土地,繁衍着光屁股的在河里戏耍的孩子吗?怎样才能理解他们?理解他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理解他们在那个年代,在命运的重压下的挣扎。理解他们的所感与所思呢?这的确是我童稚的心灵难以承载,难以铭刻的。
我多么羡慕和钦佩那些考古工作者,他们凭借几段枯骨,几片残简便能复制出先人们的斗争生活,描绘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演出的兴衰隆替的活剧。这正是我的企盼,可是我能借助儿时的记忆复现出先辈的生活吗?
一个叫宝子的男孩,五岁,从坨镇来,跟妈妈到外婆家串门,外婆家住在河村,宝子到河村如鱼游水。
夏至那天,庙上要到它自家的林子里去砍几棵树,准备给学生打桌椅。
砍树要去一帮人:给会上办事的金外公(宝子外婆后嫁的丈夫,人称善人)、在庙、会和学馆作杂活的外号叫和尚的康舅,还有周先生带三个学生,这是一伙;渔夫和儿子栓柱也要去选两棵树造船,他还从我家坨镇请来了一位木匠胡四伯;栓柱姐杏也跟去采花,顺便也向周先生问问“字儿”。她是周先生的学生,正读《三字经》;再有是十岁的琴——宝子妈同母异父的妹妹。最后,当然了,少不了宝子,小小河村,大事小情,怎能少了咱们的宝子!在家时奶奶就封下了“打鼓上墙头”,一听到街上的鼓声,就要趴上墙头的顽童。
一大早,宝子就跑到外婆家庙上的房子来了,他跳跳窜窜,兴奋不已。连跟他来的栓柱家的大青狗也受到了感染,围前围后摇头摆尾舔他的手。
宝子和妈妈前一天是在小舅那睡的。夏天,宝子的外公老刘头总是睡在瓜地里。村里那三间房只小舅一人住。宝子妈要做点热乎乎可口的饭菜给外公送去。这时,宝子跑到庙上房子,外婆她们刚起来。
“今天干活回来,一定累了。”宝子外婆对金外公说,“你请周先生到家来吃,备点酒菜。人家教琴子认字读书,花了不少心血,答谢一下。还有从茨坨来的胡四是宝子爷爷的朋友。”
金外公说:
“免了,胡四和先生渔夫老五请了,还让我去陪。请先生可别说答谢的话,他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他教孩子时就说‘有所施而不恃恩求报’。你还记得他给我们讲鬼狐传,城隍说的……”
“有心向善,虽善不赏”琴背书说。金老头笑了,外婆不以为然,反驳说,欠人家要报答,心里才安。之后又把话题转到宝子:
“宝子起得早,不到晌午就得累,找个人背他回来。”
外婆还提醒宝子,把前两天捡的鸟放到林子里去。那鸟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摔伤了翅膀,宝子拾了,放到杏给他的小笼里,现在已经养好了。
“宝子爱玩,鸟也欢快,就让他们一块多玩两天。”买鸟放生的善人一反常态说。
“嗬啊,新鲜事儿,老头子到底更喜欢外孙,胜过小鸟”外婆打趣说。
“宝子老捉弄它,早晚死他手上。”小琴姨说。
“我今天就放它。”宝子忙表白。
“小子现在也学会讨好外公了。”外婆笑了。
塾师
一行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过了石桥向北岗树林走去。南满夏日的早辰,田野里清爽宜人。和尚牵着牛,牛拉着铁皮花轱辘大车,吱吱哑哑慢悠悠地走着。学生们打打闹闹在路边跑。周先生、胡木匠、渔夫和金外公边走边聊。琴和杏在一起有说有笑,一面掠着路边的花。琴小心地提着鸟笼,她怕宝子跑跑颠颠摔坏了笼中鸟。宝子和栓柱一会儿坐到车上,一会儿又跳下来赶大青狗,它老往坟地里钻。金外公怕宝子疯跑累了,便唤他,拉他的手。宝子便一面喘气一面听大人谈话。
这时,两个学生跑过来问老师,为啥“苏子出油,种地头上”(语出《庄农杂字》)?
金外公笑着说,这要问你们康叔;和尚便对孩子解释道,苏子有一股味,牲口不吃它。把苏子种在地头上,防止牲口掠边,祸害庄稼。
渔夫感谢周先生到河村来教孩子读书认字,他说,孩子们有了知识,学手艺,做生意,能过好日子,将来说不定还有的能飞黄腾达,当官发大财。
周子休先生缓缓摇着头:
“我倒希望他们有知识能自立,过平常简朴的日子。捞得多了,成了大地主有什么好处?我在这里和村中人一样粗茶淡饭,你家腌了咸菜夹到我的碗里,我的衣服破了,邻家的姐妹拿去补。回到长滩,我是财主少爷,人家见了你表面赔笑,心里咒你。别说贫富之间,就是一家人为争夺财产,兄弟明争,妻妾暗斗的事也是多得很。就拿十几年前,长滩那档绑票案不就是大小老婆相互残杀吗!‘知足不辱,多藏必厚亡’……”他引了一句《庄子》。
“你这话我只能同意一半,”渔夫说,“人还得有能耐,懂得生财之道,像你哥子灵,那生意作得多旺!”
“难说,难说,上次回家他还向我诉苦,算计他的人多着呢!虽然他处处打点……”
“我说老五,”善人金外公发话了,“你也得留神。你造一条小船在泡子里捕鱼也许没什么,要是像你说的,在自家地里圈一角,和泡子连起来,借泡子水放些小鱼养一养,怕要麻烦。那些财主们哪个不想霸占泡子……”
“是啊,”渔夫说,“三哥——宝子姥爷,就警告过我,他说下洼财主先是买通官府占了泡子,然后在连雨天从河里往泡子放水,水淹到谁家的田,田就成了他的……”
“你养鱼赔了本,没话说,如果你发了家,东屯的财主能不眼红?能不起歹心?”稍停,金外公又把话头转到自身:“如今我们这学馆和庙借几亩薄田和一片林子过清苦日子也就是了;若依了你学高丽人改水田种稻子,收入多了,麻烦就来了……现在所以能这样维持,人家也是看我和和尚守旧。”
和尚笑了:
“我也没五叔那样有主意。”
“你们说建庙的时候,了因法师为啥选你当和尚?”子休问。
和尚又笑了笑,答不出。子休便说:
“了因方丈,他知道在这在贫苦的农村,让人抛弃一切献身佛门是做不到的,而你,康二,是一个只求温饱少私寡欲的人,也就够了。这正是老子的学说。了因是高僧,他是儒者,也深通中国的老庄思想。”
“可是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想法多挣钱,让妻儿老小过好日子。我白天晚上忙,不怕累,还想造个船,改进网具,多打点鱼。所以我请了胡师傅来,这不跟你想教好学生一样吗,周先生你说呢?”渔夫凑近子休;子休半晌无言,停了一会儿欣然问道:
“你们二位说,六年前,我为啥到河村来?”稍停,复又自语,“我喜欢这儿,几十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怨恨,没有争斗;走到树林里,鸟儿从你头上飞过,不受惊吓;躺到河边,鱼儿在你身旁游来游去;闲时坐在庙庭的树阴下,端一碗秫米饭,听学生诵书声,心里静静的。我还要什么呢……我不会扶犁点种,没力气打铁,木匠活石匠活全不在行,所幸的是教书也能糊口。我不教孩子争名夺利,也不让他们学我。老子说,总想按自己的意志治天下,那是办不到的,对学生何尝不如此……哥哥说我抛弃家业不分担父母的劳累是中了老庄的毒;其实老子、庄子我也未曾潜心研读;如果老子、庄子一定要他们的弟子费心研究自己的学说,那不是和他们主张质朴无为相悖吗……我羡慕陶渊明歌咏的贫士。说真的,我没有能力像哥哥那样应付经营,只有追随这些贤士的行踪,正是‘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审核编辑:欧阳梦儿 推荐:欧阳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