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金生病的时候讲的故事都是阴郁的，他给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讲的是清水镇上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清水镇上出现过一桩谋杀案，死者是红的叔叔，叫崔上进，崔上进在屠宰厂里上班，刘半金还说那时候我也在场，我就奇怪了，我现在只是十来岁的小孩，怎么就在年代那么久远的故事里，但他说接下来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充满了好奇。崔上进那时候年轻，我是刚学会爬树的小孩子，像我那样年龄的孩子还有一大帮，崔上进跟我们讲他上班的地方一到了夜晚就能听到各种畜生的叫声，他学着那些叫声叫给我们听，学的牛叫最像了，那时候感觉他简直就使一头牛。他的身体很强壮，扳倒一头牛不费吹灰之力，人们都说崔上进上辈子是战神。我们不信他说的那些畜生的冤魂，他就说不信你们就去看看，我们当中没有一个胆大的，都胆战心惊地将信将疑地信了他。
　　然后我们就问他：你怎么就不怕呢。
　　他说：我上辈子是战神，上辈子的威风实在太大，这辈子牛鬼蛇神都近不了身的。
　　我是不信崔上进的，便约上几个孩子决心去屠宰场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夜晚屠宰厂的灯光暗红暗红，只有崔上进和金领导，崔上进拿着尺把长的砍刀在解剖间里等外面送货进来，金领导在单独的一间房内睡觉，开着窗户，门是虚掩的，要不然我们是看不见的。崔上进时不时地还朝金领导房里望望，他抽着烟，目光犀利。
　　我们都在等崔上进说的那些叫声，等到睡意绵绵。陈小船在山坡上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跟他那个二流子老爸陈大锅一样丑陋，伸着舌头睁着眼睛。正当我打算回去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响声，是从屠宰厂里传出来的。
　　我推醒陈小船，“听见没？”
　　“听见什么？”陈小船问我，这下把我难住了，我又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像是羊叫，可羊叫没那么娇嗔，是鸡叫，不是。
　　陈小船听见了，“再仔细听下。”
　　“那你说是什么叫？”
　　“是个怪物。”陈小船说。“放屁，别不知道就瞎说。”
　　“不信，咱过去看看。”陈小船自信地说。
　　陈小船在前面，我在后面，崔上进还是在制作间拿着一人高的大刀，抽着烟。那天晚上的风有点阴森，像逃命般的喘息。
　　那声音偶尔停顿一下，我们到了厂房边上看到金领导领着一个女人从房间里出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向崔上进。
　　崔上进的等待似乎达到了他的极限，他开始将还没抽到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狠狠踩灭。那个走在前面的女人时不时地转过头来朝金领导微笑着，“过年的猪肉起码要分到一半给咱家。”
　　金领导笑而不语。
　　时间过得很慢，连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走着，那个以为用一夜换来一半猪肉的女子脸上透着事后的红润，她穿着的衣服像是一面红色的旗帜，就连她的头发也在闲暇的时候染红了。到半夜才出现的月亮也红了。
　　暮色将两人染成了一副画。
　　“崔上进。”金领导喊着，崔上进过来了，用打量的眼神看了一下那女人，“比上次的要好。”
　　紧接着金领导朝崔上进使了一个眼神，然后走了，带走了暮色，整个制作间像白天一样。那女人想：“这分到一半的猪肉，怎么还要干两次啊。”可走上了这条路就回不了头，反正也那样了，都是一样。女人躺在案板上，“天快亮了。”
　　女人的主动让崔上进省了不少劲，看着那傻妞，崔上进会心一笑，不会是这么简单吧。他弄了弄衣袖，整了下衣服，歪了歪脖子，又抽上了烟。刚点着烟，他猛地举起那把他抗了大半个晚上的大刀，向躺在案板上的女人砍了过去。
　　我看到天空划了一道。
　　陈小船早就跑了很远，我追了上去，“我们完了。”
　　崔上进是红的叔叔，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红，刘半金告诉我我就是红，屠宰厂的事情我和陈小船商量了下，谁也不许说出去。但陈小船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我应该看得出来，他跟他那混子爸一个样，是个坏人。第二天，太阳还没升到树梢上，陈大锅不做早饭，只吃了一只青蛙，便气势汹汹地冲到我们家里，叫我的叔叔崔上进出去。这时候我才明白我的胳膊肘是往外拐了，崔上进就是我的叔叔，而我的名字就在十三岁那个梦幻般的年代里没变过。我的名字叫红。我爸爸有个弟弟叫崔上进。
　　陈大锅站在门外像清晨的百灵鸟，“姓崔的，出来。”，他没有大喊，他期待我的叔叔从那间是靠近树边的房子里出来，我的叔叔昨晚带回来一个女人，他们在那间房子里干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然后就天亮了。我醒了，叔叔还没醒，夜里他透支了那强壮的身体，从我的里屋里能看见，他像湍烂泥。
　　陈大锅的耐心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他喊了二两声，便去爬树，他爬树的速度很快，像是在走路一样。我听我奶奶说过，以前陈大锅过去老爬到树上倒腾鸟窝，生吃鸟蛋，吃什么长什么，吃蛋自然就长蛋，于是就有了陈小船。这件事情我并没有跟陈小船讲，我怕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
　　他在树上又喊我的叔叔，“崔上进，有事跟你说。”
　　我叔叔这次从被子里苏醒过来，“他娘的，有屁快放。”
　　“你完了。”陈大锅煞有其事地说。我的叔叔没听见陈大锅在说什么，他看见陈大锅像头熊挂在树上，“什么？”
　　“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陈大锅奸笑着。一听到这话，我就知道陈小船嘴没把严，将昨晚那件事情告诉了陈大锅。
　　要是在昨晚我知道是我的叔叔崔上进杀了那个女人，我回来的时候会告诉我的叔叔，“事情有些蹊跷。”
　　我应该问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同时产生了两个记忆，那天晚上在屠宰厂提着大刀的可能并不是我的叔叔，我的叔叔带了个女人在我们的院子里还吃了顿饭。还有则是我不曾在晚上去过任何地方，清水镇的晚上很危险，会有吃人的老鼠背着手像个人样招摇过市，晚上出去没回来的人多半是被老鼠吃了。我不该出去的，况且陈小船在我的印象里跟他爸不一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变得跟以前一样，清水镇其实是个恐怖的镇子。
　　但陈大锅就对我的叔叔崔上进说：“我是个好人，才不对别人说出去。”
　　吃完饭，我决定去找陈小船算账，来到他家门前，门是开着的，那天还有二级的微风，门有一下没一下啪嗒作响，突然从屋内跑出来一只大老鼠，足有一个成年人那么大。它的速度很快，快到你几乎分不清那是不是老鼠，但只有我能确定那是只老鼠，因为它正跟风一样吹向我，我感觉到迎面而来的一股死亡的气息。
　　我看到陈小船站在门口，大叫了一声，“黑子。”我才睁开了双眼，那只老鼠的眼珠子比我的眼珠子还大，还黑，滴溜滴溜转个不停，像扫描仪。他的四肢看起来强健有力。
　　陈小船笑着对我说：“怕了吧？”不等我说，他又说：“以后你得听我的。”
　　我看到老鼠也在对我微笑，我的叔叔还在房子里跟陈大锅谈话，陈大锅肯定在欺负我的叔叔崔上进，我能想象到他的低三下四，然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威武不屈的样子，我能理解到叔叔的低三下四是多么自然，你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还会在心里默默想：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崔上进只有在我们那帮孩子面前才能挺胸抬头，他吃的蛇胆太少了，长不了胆。现在倒好，他做错事情了，还被人抓住了把柄。
　　我觉得我也是被陈小船抓住了把柄，我是真怕了那只大老鼠，我晚上不停地做噩梦，那只大老鼠将我撕成两半，一半丢在清水镇的东头，一半扔在清水镇的西头。我一辈子都要在清水镇的怀抱里了。
　　陈小船威胁完了我之后，就叫我滚开。
　　我跟陈小船这时候才没有友谊可言的，失去友谊的同时，我得到了恐惧。于是我总有些心事，干什么都干不进去。我急忙赶回去，看看我的叔叔崔上进怎么样了。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第一次看清楚那个女人的摸样，以往我总看不到那个女人，总在猜测当中。现在我看到了，她的名字写在她的脸上，叫阳光。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有傲人的身材，我想不通她是怎么看上我的叔叔的，我的叔叔长得不像我们家族当中任何一个人，我突然觉得他像陈小船家养的那只大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