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就从这个风口
进入满是风沙的历史
然后回旋。今夜,我在敦煌
再次听到历史粗重的喘息
胡骑剽悍的身影
踩着骆驼刺,走进大漠深处
留下一片空虚,讲述天空
没有一丝云彩的凄凉
阳关、玉门关夜夜抱守
忧伤弥漫的夜晚,汉卒焦渴的眼睛
再也看不到长安城的漫天灯火
二
关门紧闭,飞鸟绝迹
一弯新月,再次勾起家乡的记忆
那些被羌笛穿成的一串串忧伤
重又回到刚化开雪的山脊
天边飘过的几缕烟迹
仿若如雨的马蹄,幻化出
一次次离人送别
一次次征人归泪
烟尘又起,那些累年而坍的坟茔
早已斑驳,枯瘦萧条的身影
就在倒下的瞬间,回头向南
投注了一个深情的目光
三
远处已有树影,也有水流声
从沙地滑过,阳关就在眼前
西北风浩荡而来,直上一道道沙坡
风,异常的凛冽,几乎把关门穿过
就在这样的风口,历史
终被车轮碾压成道道伤痕
四
如果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停下来
那一定不是前面的寒冽、风雪
和毫无色彩的茫茫沙原
也不是硝烟、刀光和殷红的血腥
历史沉重的步履,需要在这里
卸下马鞍的威严,作一次短暂停歇
一座山,依靠一座沙山
解下盔甲,换成同样灰色的僧衣
双手合什,一弯清流
便从沙原汩汩流出
现在,我们终于有时间去想像一条河流
是怎样的纤细、婀娜和柔曼
或者像黄河、长江那样豪放不羁
可偏偏你瘦弱得像只月牙
孤苦伶仃地被抛落在茫茫荒原
鸣沙山日夜嘶鸣,只为你守护
一弯寂静一泓清澈和一腔思念
五
与三危山的对峙,不是你的本意
你也绝不是想沾得三危金光
而让自己辉映千年。其实,你的历史
只是从一个苍然暮色中开始
乐樽和尚的眼睛那天没有走神
从此,锡杖掷地的声音
源源不断,响彻千年
莫高窟,千佛洞内
色彩开始流畅起来
允戎、氐羌策马长风
铁血奔蹄的身影
一直丰韵到了唐代
从月氏控弦十万开始
从匈奴首领的儿子被当着人质开始
从张骞凿空西域开始
你就注定与佛有缘
你这座赋有生命的灰头土脸的石崖
却注定了你那与生俱来的
华美、绚丽和神秘的气质
六
一支画笔,所描摹的色彩很有限
但如果与岁月相连,便有了太多灵性
我们甚至可以在深夜,在大漠的夜色
裹挟着那些色彩开始沉睡时
叩到她的脉搏和呼吸
洞窟与洞窟不再交谈,只有凝视
只有这个朝代与那个朝代之间的互相凝视
只有这个民族与那个民族之间的互相凝视
只有中华文明与异邦文明之间的互相凝视
抬头望着满壁生风的窟顶
这样的凝视便不再厚重压抑
有如千百年来,那个走出帐蓬的
党项、吐蕃抑或回鹘汉子
仰视星光璀璨的无垠苍穹
眼中和心底都盛不下
这样的恢弘浩大
七
诵经声一直在耳边,故乡却在远方
回去的路,已被风沙掩埋
路途真的很远,商旅络绎的身影
将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沿着这条路走来,永远是异乡人
说是带着谦恭,带着虔诚
带着景仰而来,他们与历史合谋
选择了那个贪婪却又任性的王道士
对于,身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的王道士
我们不能苛求什么,尽管他慷慨地
把一箱箱经书、画卷,几乎送与
那些比他更加贪婪的金发碧眼
其实,我们实在是无法苛求
我们无法苛求,一座佛教圣地不要让一个道士看管
我们也无法苛求王道士做事太过认真,把浓艳的壁画粉刷得更加浓艳
无法苛求,我们只能默默叹息
八
今夜,我在敦煌
我从一个城市的喧嚣中走来,心似尘埃落定
今夜,我在敦煌
我在一个逼仄空间里,尽情畅游,被色彩紧紧裹住
今夜,我在敦煌
在一个从蛮荒走来的敦煌
在一个从风沙走来的敦煌
在一个镌刻历史印记,承载历史基因,装满飞天梦想的敦煌
流连忘返,不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