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棺材板的老人

作者:子在川上曰    授权级别:A    编辑推荐    2014-10-20   阅读:

  
  一
  “有人吗?陈主任在家吗?”
  那天,我正躲在房间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放下书,打开门,是一个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人,穿着蓝布做的中山服,却洗得发白了,但很整洁。腰板挺得很直,但进门后一直都微微弯着一点腰。看到我后,他愣了一下,问:“你就是陈主任他弟弟吧?”
  我点了点头,说:“我哥出去了,请问您找他有什麽事吗?”
  “我叫陈凤丹,来找陈主任开一个证明材料,然后,在我的申诉材料上盖一个章。”陈凤丹?我好像有印象,听我哥说起过,曾经是禁用词语驻缅抗日军队郑洞国将军手下的一个连长。抗战胜利后,回到老家,生有四子二女。由于儿女不孝,住在一个茅草棚里,晚上就和老伴睡在两块翻过来的棺材板上面。我连忙给这个老人让座,端上了一杯茶。
  我问:“是什么申诉材料?”
  老人家赶紧递过来厚厚的一叠,写着工工整整小楷的材料。“听说老军长郑洞国将军复出了,在政协工作。我想通过县政协递递材料,看每个月能不能给我补助一点生活费。现在,我们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老伴十八岁的那年,还是个学生,就跟着我从上海跑到这个穷乡僻壤,几十年了,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可老了,却连饭都吃不饱。我有愧呀?”他的眼睛红了。“我好歹也在缅甸打过几年日本鬼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材料能递到郑将军手里,他就一定能记起我来。我们从缅甸回来的军官没有多少了,大部分都死在日本人手里了。”
  “您的几个子女也太不孝了,自己的小日子都还过得不错,怎么就让自己的老父老母饿肚子呢?”我对他说道。他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不错了。要怪就只能怪我这个做爹的没本事,没有让他们过上舒服的日子。”
  说话的时候,当村主任的二哥回来了,给他开好了证明材料,盖好公章,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老人告辞的时候,我问他有车费和生活费吗?他说有车费,至于生活费,他说老伴给他蒸了一大袋苞谷粑粑。我给了他二十块钱,他推辞了一下后,就收下了。

  二
  又过了几年,我结了婚,生了小孩,按照农村习俗,要办满月酒。帮忙的人我都请来了,就差一个写对联和写帐的先生。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小楷毛笔字写得特好的陈凤丹老人,我就问了一下他家的具体位置,就按照习俗,带了一个红包去了。
  他家是两间茅草房,在儿子们几栋高大的楼房正后面。推开门,我就看见草房正中并排放了两副棺材,棺材盖板翻了过来,上面铺着被子。他正伏在一张老式的桌子上用捡来的旧报纸写毛笔字,一边写一边吟诵着古,很是怡然自乐。看见我进来后,他放下了毛笔,过来招呼我。由于没有杯子,没有茶叶,他用土碗给我端来了一碗白开水。
  我问,前几年上*访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他笑了一下,说:“大概八个多月后,就有了答复。是郑洞国将军亲自签复的,每个月补贴我八十块。一年多后,他还特意到了县城,打电话让我去见了他一面。”
  “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应当比以前好得多了吧?”
  他苦笑了,说:“我那四个儿子原来每年每人给我和老伴称一百斤谷子,折合大米是二百八十斤,刚好够我们两老中一个人的口粮。现在,他们知道我有了这笔钱后,索性连这四百斤谷子也不给了,还经常过来借钱。八十块买米买菜,饿不死了。感谢政府!感谢郑将军!”
  我无言了。
  “您两老每天就睡在棺材盖上面?”
  “是啊,反正以后我们死了也是要睡在这里面的。这有什么关系?以前,战死在战场上的好多弟兄,他们的尸体有的是用火烧了的,有的根本就没有掩埋,也许就被野兽吃掉了。比起他们来,我简直就生活在天堂里了。我这一辈子呀,多活了几十年,还有一个疼我爱我,跟我生死不渝的老伴,然后,生下了一大堆不孝顺的儿子女儿。但也值了。人这一生,不能太贪。我现在在写回忆录,还整理了我的很多词。不管以后这些能不能见光,但毕竟也是我这一辈子走过了的路,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痕迹。”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过来了。把红纸裁好后,就开始写对联了。他没有象那些老先生一样,翻一本书,抄几条对联。所有的对联,他都是微一沉吟,就随手写上了。有气势,也很是工整。对联写好贴上后,他就坐在大门旁的桌前做账房工作了。每一个前来贺喜的客人,都先到他那里报到,并交上礼金。他用他工整的小楷一一注明礼金的数目和姓名。
  我那天很忙,到了傍晚客人都散了的时候,才记起他还没有吃午饭。我连忙请他入席,他却先把账目和礼金一一清点给我后,才肯吃饭。桌上就我和他两个人。我们边喝酒边聊,他在我的询问下,说起了他的经历。

  三
  我是黄埔军校第二十期的学生,毕业后分配到郑洞国将军驻缅部队当连长。初到缅甸的时候,英**队瞧不起我们,老是歧视我们。后来,英**队被日本鬼子干瘫痪了。反而是我们的这些武器装备都很差的中国士兵越打越顺手,打得日本鬼子几无还手之力。最后,我们那一支部队,在世界上都打出了威风。抗战胜利后,我升了副团长,回到了上海。当时有个女学生喜欢上了我,我们相恋了。而禁用词语正准备打内战,我不想自己人自相残杀,就向上级申请回家务农。我带着部队一次性补发的四年三千多块大洋的奖金和工资,还有那个跟着我私奔的女学生,就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到了长沙,我嫌那几大箱银元携带太沉重,就全部换上了国民政府发行的纸币。当我在几个战友家里玩了两个多月。和女友回到了老家后,那些纸币已经贬值,成了一堆废纸。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还在我家里翻出了几大捆发黄的纸币。
  (他笑着说: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本来,三千多大洋变成了一堆废纸,是一件祸事。四年在缅甸血战的全部工资奖金,全没了,一文不名的回到了家里。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当时回家,有钱了肯定就是建房买地。那个时候,三千多块银元,可以买好几百亩上等土地。如果买了,肯定是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地主。解放后,肯定是要被镇压的。所以,三千大洋没了,却让我和老伴,多活了几十年。)
  解放后,尽管有时候的革命运动我看不懂,但我还是积极参加了革命工作。很快进入了公安系统了,一九五四年的肖恩反革命集团就是我破获的。肖恩是禁用词语军统潜伏特务,也想来一次农民暴动。我当时立功受奖了,被提拔到了县公安局。但工资很低,老婆又是从上海来的,从没有干过农活。她一个人在家里抚养几个孩子,实在是过不下去,就天天哭。于是,我辞掉了工作,回家种地,同她朝夕厮守在一起。日子虽然艰苦,但也充实幸福。有时候,我写首填首词,乡下也很少人能够看懂,就我和老伴两个人,自娱自乐,自己品评。
  后来,也有几次机会,能让我出去工作。但考虑到老伴,我都谢绝了。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儿子女儿也都长大了。他们在农村里没有什么特长,也赚不到什么钱。我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家产,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自然就有一点怨言怨语。每一次分家,我就搬一次家。最后,几栋房子都分给了儿子,我就自己搭了两间茅草房住下了,他们好像还是不满意。我知道,他们不满意的是我以前辞掉了铁饭碗的工作,回到家里陪他们的妈妈种地,让他们失去了进城的机会。他们是在找一个发泄的借口。
  其实,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不是他们,而是我老伴。刚认识我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漂亮、活泼的小女生。不顾一切地就随着我来到了这个离家几千里外的大山深处,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我一个大老爷们,对她有愧呀!现在,我在你这里吃肉喝酒,她还在破茅草房里就着腌菜喝稀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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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衣零   推荐:衣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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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衣零:
在这篇小说里,我看到了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至高无上的精神魅力,他胸怀大爱,爱妻子,爱子女,爱书法、爱祖国,正是这些爱支撑着他在棺材板上一天又一天的活了下来。我还看到了一份朴实无华却又深沉厚重的爱情,它在棺材板上谱写出爱的音符,甚至连离去,也唱着缠绵的歌。同时,我也看到了身为子女的自私和冷漠,他们不懂得感恩,不懂得孝顺,更不珍惜父亲精神上最无价的财富,他们贪婪愚昧,甚至缺乏人性。其实,这样的事情不只是故事,只有当你真正地走进了那些被遗忘的村落,你就会看到有很多年逾古稀的老人,他们像陈凤丹一样悄然无声地活着,即使贫穷,但精神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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