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立春”忽然就走进我的视野,在一家名为“家园”的茶馆。二十年前见她是乖巧文静的小姑娘,有错处都不忍心去责备。十年前见她是灿烂的少女,走路风摆杨柳一般,很惹人怜爱。此时见到的她,语音依然带着苏州女子那份与生俱来的柔曼,美丽的宁静里却隐含了些许忧郁,这样的女子,无论你把她往哪个好的方向去想都不会落空。
不过,她这次来得异乎寻常。听她断断续续的讲述,才得知她居然经历了诽谤、自尽、出家与车祸。凄美的成色足以打造一件艺术精品。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略为疑惑地望着她漂亮的眼睛,是因为其中任何一桩都不象是她全付柔弱所能承受的。
我说,可惜你遇车祸时我没在场,倾情救美我能充个数,尽管我这号人不是英雄、膂力也不够强悍。
我说,可惜你出家时我没在场。你这般女子,坐三尺蒲团,坐七瓣之青莲,唇若含朱,指若拈花,想必生动得异常。何况以吴侬软语诵经当如诵歌,何况窗外松如潮,花如雨,风如诉……
我说,可惜你自尽时我没在场,否则我可以做你的导演,为一场惊世骇俗的极端体验渲染凄艳氛围。你这般温柔善良,就算不能美好浪漫地活下去,似乎也该有个美好浪漫的结局。
她淡淡一笑,说我风趣且古怪。此时,我的心情不算轻松,她的心情不很沉重,我们的空间距离也恰到好处。我是无神论者,没法友情客串一下,提升到高僧普渡或者主教救世的境界,只好摆出精神大款儿的姿态向她昭示生命的内涵。
我告诉她,我或许风趣但不古怪,不过是换个角度来看同一事物。这间茶室,我向壁而坐,看你的情态,你的装束,你指尖的动作语言,在壁间折扇、字画、诗词的调和中,就如流动的画,有很强的视觉穿透力。你背壁而坐,看到的不过是一片木头桌椅与其间一个时下的穷苦人。角度不同,感受与结论都不同。往深处想,人活在现实里,也活在自我的精神家园里。自然环境长花也长刺,甚至有刺无花。精神园地却不同,你撒什么种子就能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曼德拉的园子定然一片锦绣,否则没法从四十年大狱里熬出来做总统;当年在乡下当知青收稻子,我踩脱粒机踩得死去活来,农人却越踩越起劲。可见精神家园——可以是一片参天古木,也可以只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觉得温馨惬意就成。
这时节是秋,太阳很暖,廊下有兰,街心有菊。我们的菊是开在清水里的。
我们谈了许多,感性的,理性的,不自觉地都说成一种幽静透澈的格调,如水底开张的菊,后来想调动奔放又找不着契入点。出于昔日的印象,我实在很想听她用那好听的声音嚷嚷一句:呀!原来是这样的呀?后悔死啦,后悔死啦!我们不知不觉从早晨说到天黑,午餐都省了。她什么都说,惟独不肯说这话。
我不能够跟她,或者她不能够跟我永远呆在这里。于是我提出一种观点:园子沙化了,只有退耕还林。这世界不见得多彩却实在很丰富,大到今天利比亚和英美法玩火,小到儿童路边过家家,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潮起潮落之间,确有不少事儿耐人寻味。就算不弄潮,观潮也颇有情趣。临别,我要她坦率地告诉我还会不会想不开。她说不知道。我说我还真没法拦着你了,只有一个请求:决定要干那事先跟我说一声。我是在长江边上长大的,看见清澈浩大的水面就有踊身跃下的原始冲动。所以我推荐泸沽湖,那水最有情调,月色里蓝幽幽的。我叠一千只小船,载一千支烛放到水里,红透半边天,为你送行。真情出演,现场直播,贴近水面用组合镜头绝对煽情。完事了咱上京城,跟章子怡叫板。
几天后,她去做第二次手术。我在电话里“强调”:我后悔那天没有兴风作浪煽动悲苦气氛把你弄哭,因为我有点忍不住想将《春岚》描妆润色然后推出,看是否有人相中。她说她有空还要去“家园”坐坐,可能一整天,可能独自一人。我说不妨考虑别的去处,比如“红尘客栈的家园”。她怔了一下,忽然笑了。我说,你还可以去找找红尘客栈的紫衣候先生,他很有趣,他对人生的认识彼高,能把你往人性的深度上引,你不会后悔的。她嗲的一声说,你好调皮。当然,我没忘了对她说,祝你早日康复,我是真心的。放下话筒的时候,屋里极静,我心中却骤然升起一种悠远而落寞的歌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