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婆婆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面对着窗户，静静地穿引着针线。我走过去问道：“妈，今天做了多少？”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回头呵呵笑了，感叹道：“唉呀，眼睛越来越看不见了，大半天才做好一只鞋垫的滚边。我年轻的时候……”
　　婆婆又一次陷入了对往事的无穷回忆中，我听着她之前已经重复过多遍的叙述，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婆婆来我家已经三个月了，与她的朝夕相处使我知道，她对年轻时的事情，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每一次当时的心理感受，都记得特别清楚，而对近来说过的话却基本前过后忘。我坐在旁边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点头，偶尔插话，跟着她的感叹而感叹。往往，婆婆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有一次她甚至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又急忙劝慰她，说她现在是老来得福，一切都不用操心计较。婆婆十分认同，对我说：“唉，小莉，你说，我的儿子都那么孝顺我，可是我的这些心事给谁说去呢？我又没有女儿，就跟你说说。”我说：“好，我听着，你说出来心里也宽舒些。”
　　婆婆之所以这样喜欢回忆，实在是因为她是个十分能干而要强的人，也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受苦太多。她十九岁嫁给公公，一入陌生的婆家门，面对病弱老人和年幼弟妹，关怀照料他们就成了她的责任。在生产队，她每日起早贪黑挣工分，默默干活，绝不落在别人后面，吃饭时，却因为谦让家人而只能喝点清汤寡水。就是在怀孕期间，她也怕别人笑话而一样选择干重活累活。生产的那天，她还默默忍受着肚子痛与邻居一起坐在大场上为生产队捶麻籽，晚上回家只吃了两个土豆，忍着饥饿孩子就出生了。产后第四天，婆婆不幸得了产后风，晕过去不省人事了整整两天，家人都已经哭着在商量准备后事了，她却奇迹般醒了过来，就这样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才慢慢好。婆婆每次回忆到这里，总是眼里泪光盈盈，唏嘘不已，她一遍遍地自问也似问我：“你大哥出生还不如一只鞋底那么大，七天了才睁开眼睛，三个月了，小得放在被子里还摸不见孩子在哪，两岁了小手就像干鸡爪子……唉，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也不知那个时候怎么过来了？你说我怎么熬过来了？我确实过得不容易啊。”
　　唉，我深深地理解，婆婆年轻时受的苦，岂是这样三言两语所能尽述的。她一嫁给公公，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一边侍奉生病的老人，像长辈一样操心每个弟妹成家，一边承担着繁重的劳动。几年后公公又被推荐去外地上学，上学结束后又是在离家几十公里的学校上班，是婆婆独自承担起了养活全家的责任。她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每一个孩子是怎样出生、成长、生病、上学、劳动、教育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用婆婆的话说，那都是从她的心上一桩桩一件件经过的啊。在那样的艰难的环境里，在那些缺吃少穿的岁月中，这些事无巨细的琐碎，一点点耗费着她的精神和心血。她顽强地坚持，痛苦地承受，用她的辛勤和聪明支撑着一个家的全部。
　　前半生，婆婆就是在这样的辛苦劳作中度过的，好不容易儿子们都长大了，家庭条件也好了，该到舒心的时候了，没想到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公公却病了。十几年来，婆婆细致入微地照顾着公公的饮食起居，尤其是近两年里，她日日都守在身边，夜夜都不能安睡，去年秋天去看他们，我看到公公的头发还是花白的，婆婆的却早已经全白了。对公公，她一辈子尊重理解，常常是一边数落着，一边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公公则像是个恃宠而娇的孩子，对婆婆的唠叨全当听不见，无论她说什么，都只报以呵呵憨笑。
　　今年春节，公公因为长久的疾病消磨而去世了。婆婆虽然再也不用日复一日操劳服侍了，可是她也从此失去了很多快乐。与我闲聊时，每次都要提到公公，或者与公公有关的事情。她一遍遍回忆公公几十年来做过的事情，一次次描述他临去世前几日住院的情形，一句句复述公公对她说过的话。她说：“小莉，我以前很害怕看到死人，可是你爸去世了，我看见了，一点都不害怕。我看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她还说：“小莉，我昨晚梦见你爸了，他去世时戴的帽子掉下来遮住脸了，这可怎么办呢？”她又说：“小莉，你爸在的时候，虽然他啥活也不能帮我干，可是我觉得安心呢。”她更不无遗憾地说：“唉，小莉，要是怎样怎样，你爸就没有那么快去世了。在一起五十年了，回想起来怎么那么快？我哪想到他走得那么快呢……”每次听着婆婆的这些心声，我深深地感到她内心的孤独。就算小辈多么孝顺，可是大家都在上班上学，有谁能够每日陪伴她呢？纵然她多么要强，有谁能够理解她作为女人的脆弱呢？每日吃好穿暖容易，有什么能让她获得精神上的那种依赖和踏实呢？
　　我理解婆婆的内心需求，因而闲暇时便陪她坐坐，听她重复那些她永远了忘不了的琐碎往事，我知道，她需要倾诉，更需要听众。三个月来，婆婆也十分熟悉我家和我的性情了。平时的早上，她会等到孩子上学我们上班走了，再起床洗漱洒扫；周末的上午，她会更晚一点，怕的是打扰我们睡懒觉；只要是我上班的时候，她总是积极准备饭菜；当我在家读书的时候，她便静静地坐在阳台上，拿出针线做鞋垫，她给四个儿子儿媳五个孙子孙女每人计划做几双，已经做好了几双，心中默然有数。前段时间我因感冒头痛困乏，躺着休息一整天，婆婆几次悄悄开门来看，看我不动便以为我睡着了，又轻轻退出去，看我醒着便问我好些了没有。她催促我吃药，把自己从老家带来的一双手工布拖鞋找出来叫我穿，说塑胶的拖鞋太冰凉……婆婆的这些关爱我全然感受到了，心里暖暖的，几次说话时不由自主叫她“妈妈”。我削了梨与她一人一半分着吃，买了核桃与她对坐着边吃边聊天，陪她去商场买好看的毛衫，与她交流一些琐碎的家事……每当这时，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温柔的馨香气息，婆婆也流露出愉快的情绪。人都说婆媳关系不好相处，其实是缺乏对彼此的理解和宽容。我能感觉到，婆婆是在尽力帮我做家务，而我，也是真的希望婆婆能够在我家住得快乐舒心。
　　婆婆开明而聪慧，在农村时各个人情事理做得周到详细，在城市居住了，许多电器的使用方法一教就会，虽然仅上过两三年学，但接受知识和分析事理准确而有逻辑。只有一样，她有着比较严重的迷信心理，这也是和她所经历的时代和环境不无关系的。她对每一个梦中的情景都要做迷信的联想分析，对每一个自认为不太完美的曾经事件萦怀焦虑，她总说你们不懂得这些，将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她给我认真地交代一些年节和生活中应该讲究的要点，甚至嘱咐将来我的宝宝结婚时不能选择哪个月份。我虽然一贯反对迷信，但婆婆在讲这些的时候我都做出认真倾听全部记住的样子，为的是不违了她的心意而让她难过。我知道，不管她讲的多么不科学，这都是她的一番好意和苦心，我没有丝毫对她这种思想的不以为然，而是领悟了她对儿孙的爱心和祝福。
　　通常，在晚饭后，宝宝去写作业，我开始弹琴。婆婆收拾完厨房，坐在沙发上看我弹。有一次，我弹《枉凝眉》刚一结束，婆婆就颇为知音地说：“啊，这个《红楼梦》还是挺好听的。”我笑了，点头称是，想起十多年前婆婆来我家时曾和她一起看过这部电视剧。时光流逝，融汇了生活中的每一点烦恼忧愁和快乐，迤逦而去。岁月在转瞬间沧桑，我的婆婆，在岁月中渐渐苍老，回顾一生，她感慨不已：“说起来，一辈子怎么就这么快！几十年就像一个梦影，到现在还历历清楚，忘也忘不掉。”我常劝她，往事现事都不必放在心上，安享晚年就好，可是很多事她依然不能释怀，昨天为家族旧日矛盾叹息，今天为大孙女的婚事焦心，明天为二孙子的高考失眠，后天又为一点小事发愁。唉，我的婆婆，细腻敏感善良的婆婆，心中总也百转千回萦绕着心事的婆婆！尽管您说人生就是这样艰难充满烦恼，可是您已七十岁了，无论如何也不该继续禁受太多的精神疲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