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豌豆就像山药蛋、莜麦、胡麻一样占主打地位。人们除了自家吃也换钱换白面大米。我记得有三种豌豆,小豌豆和大豌豆是灰溜溜的颜色,还有一种白颜色的豌豆。小豌豆也叫“三不吃”豌豆,专门用来喂牲口的。大灰豌豆和白豌豆用来磨面,豌豆面可做面条也可做凉粉。灰豌豆居多。听说这几年已经没有人种“三不吃”和白豌豆了。
记得每年五六月份,我和小伙伴偷偷钻到人家大豌豆地里摘豆荚。那时候的豌豆没有生豆气,甜丝丝,水晶晶的,像水果粒一样。那时候的水果对于我们来说是昂贵的奢侈品。像酸刺,油萍萍,绵果果,嫩豌豆,这些酸酸甜甜的山里货,自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山中珍品。三四成的豆荚皮也很甜嫩,我们叫“板连连”,这名不知道怎样叫成的,想是既扁又连的缘故。有手巧的按住豆荚一头,一折,顺着筋抽下来,吃掉荚肉扔掉皮。同伴们猫着腰边吃边摘边往兜里揣。我动作慢。毕竟是做“贼”,说不心虚是假的。担心被过路人看见大声吓骂,也怕被这家人拿着土坷垃追着骂“小毛贼贼,看老子不逮住你们才日了狗日的怪”。我一边东高瞭哨一边摘,顾不上吃,顾了吃就顾不得摘。一出地,大家比谁摘的多,不用想,数我少。没办法,天生就不是机灵鬼,没法和人家那些“半头砖”们比。
当豌豆荚长到七八成熟,我们又去偷。有时候在自家地里摘,其实摘自家的还是踏实。想咋咋地。愿站就站着,愿坐就坐着,想摘多少就摘多少,想摘多久就多久。其实谁家娃子也偷谁家的。孔乙己说,窃书不算偷。那么,互相间偷点豆荚也不算偷吧。偏偏有的大人就那么小家气。只许自己偷人家的,不许人家偷他的,不讲理,不好玩。
七八成的豆荚已经有了生豆气,甜丝丝的味道也已经淡没了,豆荚皮也老了,不能再扒皮取肉了。人们不再生吃,只摘了长的饱满的回去搁点盐煮着吃。绵绵的,挺好吃。
最忙碌的要算收豆子了。和大人们站在一排,用镰刀一把一把地从根底割,割下来的豌豆蔓不一会就卷成了一个大浪。回头看,那些刚刚还随风摇摆的黄色藤蔓,已经被我们夷为平地,颇有成就感。而那一大卷的波浪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喜欢收豆子其实就是喜欢卷豆蔓。借着大人们的巧劲把蔓子卷起来的,像赶浪,也像卷毡子,滚圈子。好玩。
喜欢炒豌豆。收回去的豌豆晒在场上。大人们用“落戈”像鞭子一样的挥舞在豌豆铺上抽打。豆子就会从荚子里滚出来。小孩子们围着干豆秸疯跑,捉迷藏,递手绢,踢皮球。但等大人们把豆子筛出来,我们好装一些回去炒吃。
刚收完秋那几天几乎家家户户都炒豌豆。你看吧,大人小孩一边走一边“嘎嘣嘎嘣”地享用着自家收获的果实。连上课的时候,同学也会仍不住从兜里摸出几颗偷摸塞嘴里,虽说是悄悄地咬,坐在一旁的人还是能听到他闷闷的咯嘣声。盐炒豌豆是好吃,但太胀气。人都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那时候班里常常是臭气不断。满教室人都在安静地做作业或者听课,谁敢放个响屁出来?即使想放也得挨到下课,或者跑到教室外面没人的地方或者去茅房,等放轻松了再回去。也有憋不住的,“嘟”地一声,惹得哄堂大笑。那同学尴尬的脸红极了,捣蛋的人说他的脸像红猴大屁股。我同桌有一次连续放了两个响屁。忍俊之余,我写了个字条偷偷塞给他:尔安敢连鸣二屁也?那时候正学《卖油翁》,那句“尔安敢轻吾射”正好被我排上了用场。同学因为放了响屁,本来很尴尬,被我这一逗笑得差点出不上气来。
城里人大概吃不上我们山里的大豌豆。我上高中那会儿,班主任老师是太原人,二十一二出头。一米七八的个头,白白净净的脸,大眼睛双眼皮,浓黑的眉毛。一笑起来就露出满嘴齐刷刷雪白的牙齿。真正潘安一样的帅哥。我们班女生都喜欢班主任,我估计都已经达到了暗恋程度。我那时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次去交作业本总遇到那些女生们有事没事往老师那里跑。不过,班主任倒是很偏向我。我对老师也是蛮有好感。每回回家总要带些炒豌豆给他。他也常常把我给他的豆子拿与众人分享。那些年轻的老师们纳闷地说:“奇怪,你老不回家,从哪里冒出这么多好吃的炒豌豆呢?”班主任默笑不语。那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情愫和甜丝丝的骄傲,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够感觉到。
18年以后的某一天,我和班主任在一个汽车站重新得见。他已经不似当年,体态变得臃肿,嘴里只剩一颗黑枣核一样的牙齿。如果不是那仍旧带有磁性的声音我几乎认不出他。
他见面还打趣:你家还种大豌豆吗?我说,早不种了。世事已变更,我已有十几年没回老家,许多旧相识旧面孔大概就像眼前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人一样,变得早不像样了。
不知故乡的豌豆是否一如从前,甘甜,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