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昏沉沉的醒来,闹钟还未响,仿是习惯这个点。摸着衣服下了床,迷糊着眼进了卫生间。镜中的自己,胡子又长了,头发立着,眼有一点肿,一副憔悴而委屈的样。他笑了,一边刮着胡子,一边想说话,到底是不方便说出来,于是在心里想:这才真实嘛。
刮完胡子,他揉了揉凌乱的三天没有洗的头发,放了热水就洗了起来。这是妻子一向对他唠叨的事:胡子该刮了,衣服该换了,头发该洗了,收拾精神了再出门。
他一直忙碌,近乎忽略所有的生活细节,又或许习惯了妻子的安排指示。整理完出来,望了一眼房里的妻子,说了声:“我去店里了。”
“你自己吃个汤粉吧。”妻子冷淡回应。
他穿着鞋,心里咯噔着,看来妻子还在气头上,不想做早餐,甚至午餐也可能不送了。不过气估计去了一半,还怕自己忘了吃,还愿意说话。
他关了门,店离得很近,冬日的早晨,迎面的风瞬间让五官警觉,继而失觉。
走到卖早餐的地方,叫了一碗汤米粉。汤粉很快上来,极清淡的颜色,猪肝肉丸生菜米粉,典型的广东做法。想来已是几十年的移民生活,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这里的夜如白昼,喧嚣繁华,机遇竞争,背井滋味。
他拿起酱油瓶,打算给米粉添点颜色。又想起了妻子,妻子原先做饭口味偏重,那时他被这里的气候影响,总想吃点清淡的。时日之久,妻子的饭越做越清淡,他却总觉得不够咸。
罢了,要是让妻子知道自己又要加酱油,怕是得想多了。吃了一口米粉,突然激动起来,扔下钱就往家里跑。
跑到门口时,嘴里还一路念着:“你做的饭最好吃,我想吃你做的。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颤抖的手却开不了门,猛地头一紧,像是充斥进千斤重物,叫他痛苦不堪。身子慢慢软下去,靠门坐着,不知坐了多久,见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又悻悻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店里走。
终于开了店门,开了电脑,开了编辑绘图的软件,手却无法点击。一阵碎碎念传进耳中。
“一天到晚就坐在电脑前,一坐就一天,外面声响不顾,人来人往不顾,一天的事还要不要张罗?你还像个一家之主?你到底做出了什么名堂?”
于是关掉电脑,剪裁起图纸,在妻子的意识中,电脑上无声无息的耕耘,见不着实效,手头上有什么做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老板,这件衣服怎么卖?”一位中年妇女看着模特上的衣服问,怀里抱着个小孩。
他看了看,瞬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说,这衣服是样板,不卖。
“你这不是量体裁衣,那我订做是个什么价?”妇女不死心。
“已经积压了大批订单,压到过年了,来不及做的。”
妇女白了他一眼,“问个价有这么难,还怎么开门做生意……”抱着小孩愤愤离去。
他苦笑,他们哪里懂。他说低价的时候,妻子的眼色就盯死了,说高价的时候脸就别过去了,支吾不说时,妻子又该说他没老板样,一口价都定不下来,不干不脆,让顾客作何想。接单的时候,妻子说,你接的你来做,还嫌积的单不够多,看你怎么交货;推单的时候,妻子迎上去,同顾客三言两语,熟络热情,末了和他商量着能不能先做这单。他似乎永远不在状态,永远不清楚形式,永远不懂妻子的考量。按妻子的话说,没眼没耳,没心没肺,跟个孩子样得过且过,只重当下,从不操心,天真过头。
他亦有过反省,但总是不能让妻子满意。他怀疑过是自己太无用,还是妻子要求太高,总之,每次骂声响起,他总是落败方,且极为狼狈,无论他是否还嘴,无论所谓的还嘴是不是在讲道理。
手机铃声响起,他抽回思绪,是同行老乡的电话,那个酒肉为欢,张嘴就得占便宜的人。
“在家吗?”
“呃……没,没在家。”
“那在哪?晚上张师傅生日,几点过去?”
“在路上,开车。办完事直接过去了,不确定什么时候。”
这一次,他说的很顺畅,待那边电话挂断,他甚至有些得意,像办了一件漂亮差事。每次妻子在,他接电话总会有很小心,生怕说错什么。他受不了妻子在电话旁极力的纠正与干预,受不了那种他说什么都是错的厌烦神色。但他还是想起了上一次接到这个人的电话。
“在家吗?”
“在呢。”彼时,他正和妻子在家附近的餐厅享受难得的放松。而他的意识里,没出小区,跟在家没区别。他当然不懂别人简单一问的目的,而这些,往往是妻子最擅长的洞察。果然,妻子立马放下筷子,拍了他一下,脸色很不悦。
没待顾上妻子的反应,便听到对方说:“那好啊,我们来你家玩。晚上一起去李师傅那。”
他微微一愣,亦没多在意,只说,“好啊。”
电话挂断,妻子便往外走,似气不打一处来。他赶紧追上去,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就一点心眼都没有?人家凭什么无缘无故给你打电话?晚上的酒席,不到中午给你打什么电话?一起去说的好,不就想坐你车去?你在哪门子家,这好生生真切切的在外面吃饭,在家好啊,你信不信,不到二十分钟,他夫妻俩一到,我还不笑脸相迎屁颠屁颠准备午饭?你什么时候能大大方方,霸气强势,像个男人,说一不二,不给自个家找麻烦呢?他的德性你还不了解?阴阳怪气爱比较,灌酒说话不饶人,你样样来者不拒,吃的亏还不够啊!”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想来,自己的确不让人省心。尤其妻子那性子,他想,当真委屈了她。
看看时间,往常这个点,妻子早就买好菜过来了。怎么还不来?他有些急,莫不是还在堵昨日的气?
昨日,他倒吸一口气,真如一场噩梦,一场恶战。
他和妻子商量好,新年临近,要把已故双亲的墓地修缮一番。在老家的亲人,已只剩他大哥。这事理所当然委托给了大哥。妻子说,他出力,你出钱,也算是两兄弟的一份孝心了。于是将钱打到妻子小妹账上,让在老家的小妹帮忙转交。
妻子不喜欢大哥,他是知道的,倒不是因为贫穷,而是为人。几十年在外打拼,每每回乡,或托乡里办事,那种牛皮糖似的沾着要钱,拖着办事的做法,妻子最为痛恨。于是不赞同直接将钱打到大哥账上,经小妹一转,小妹那个性,在老家可谓独霸一方,算是一种威慑。
大哥虽然不才,却相当穷傲。小妹三言两语直话,便叫他受了气。“钱给你你看着办事,自己的先人别想不干净,也别再问他们开口,这远远超出了预算,事还办的不体面,你就没脸了。”
大哥受气离开,声称不拿这个钱,不办这个事,要也得由小妹亲自送过去。
事情就这么僵着,他知道后,给大哥去了电话,又给小妹去了电话,终是没能将事情圆满,他没法忽略大哥的抱怨,也明白小妹的用意。
是妻子拿过电话,让自己的母亲帮忙送过去,若大哥不干,就让小妹来办,他尽不尽孝道是他的事。
大哥对妻子还是没底气的,缓和了下来,只说给修缮人退了信,那人声称不再接这家人的活,除非他亲自电话过去说一声。
他爽快答应,并让大哥将那人号码发过来,那人他知道,小学时候的同学,一起玩大的,只是几十年不曾联系。
妻子在一旁已经急了,“说好的你出钱,他出面,你给那人打什么电话,这头怎么能直接牵到你这,你是在给自己找麻烦还是找痛快,你还嫌不够忙?你知道这电话一打过去,以后大小事都要跟你来扯,你隔这么远扯的清吗?你以为老家那些人还有几个是没点别的心思的?”
他说,那人是认识的,他只消我一句话,以后的事便都由大哥处理了。他许是还念一份旧情,你别想的太复杂。
“我想复杂,你大哥的人我还不清楚,老家的人你还没吃过亏?明明能简单处理的事,你非要扯进去,我给你想的事还能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