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枪手”这个词。要说明的是，我所谓的“枪手”不是原始意义上的“枪手”，而是比喻意义上的“枪手”，指的是专门替人写文稿的人。原因是，进城十余年来，我一边老老实实、辛辛苦苦干着本职工作，一边经常累死累活、加班熬夜干着“枪手”的活儿。也许有人不明白了，就会问，你有一份稳定的正式工作，还是让人羡慕的公务员呢，为什么就要干“枪手”这个差事？
　　从古到今，谁都明白文字工作是一件苦差事。暂不说古代的文人雅士们绞尽脑汁的苦吟，“为求一字安，拈断数茎须”。你且听听身边的一些同事怎么说道。有人愁眉苦脸地说，我宁愿赤脚跑十亩麦茬地，也不愿意写材料。有人幽默诙谐地说，如果他死后做了鬼，哪天不安分守己，你就干脆拿张纸、拿支笔压到坟上，让他写材料。他敢肯定，他一下子就怂了，就蔫了，就不“来油”了。有人无奈地说，一碰上写材料，他的头就嗡地一下子变大了。也有人开玩笑地说，他见写材料就吓瓜了，就差尿裤裆了。这些话有些极尽夸张，但我相信，都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至少说明干材料这个活儿的的确确是个呕心沥血的苦活儿，一般没人心甘情愿去干，更没人争先恐后抢着去干，一般聪明人更不会去干。
　　尽管如此，“枪手”还是有做“枪手”的理由。这一点，不见得每个人都能懂的。
　　人生的路总是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的。刚参加工作时，我是乡镇的一名小学教师，电大进修回来后，调进初中做起了语文教师，后来被提拔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四年后，也就是2002年，我三十四岁的时候，经人推荐调进了县政府办，专门干起了综合材料。我深深地知道，这是我的工作，我的岗位，更是我的饭碗。只有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好好地去干。就这样，经常起早贪黑，一干就是好几年。
　　在政府办呆的时间长了，随着熟悉了解我的人多了，找我改材料、写材料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开始往往都是熟人、朋友，攒三聚五，约我出去吃饭，饭吃饱了，酒喝足了，闲传谝够了，就突然现场交代任务，令人猝不提防。如果回绝了，拨了大家的面子，那就活得没一点人气了。没有办法，我面情太软，既然吃了人家的饭，就得跟着人家转。尽管有种被“绑架”的感觉，但回到家里，只有暂时撂下自己的事儿，牺牲休息时间，全力以赴，通宵达旦地去赶了。人常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是个很老实、很随和、重情重义、乐于助人的人，凡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总是尽最大能力，从快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从来没有忽悠过人，应付过人。不久，写材料的名声也传出去了。后来，一些人通过朋友找我帮忙，也有一些部门、乡镇领导直接打电话找我。这些材料里，有单位的，有个人的；有总结，有汇报，有讲话，有大会表态发言，有典型事迹材料，也有经验交流方面的。一般情况下，找上门的材料大都是些难啃的硬骨头，有的是紧材料，有的是大材料，有的是重要材料，有的是别人捣腾几遍过不了关的材料。所以，要完成任务，是非当夜猫子不可的。
　　第一回就遇到了这样一件事：那是个酷热的夏天，下午下班时，老家邻村的一个村干部找到我，说自己参加全县十佳村官评选要事迹材料，他请镇上的同志写好后，改了好几遍，就是交不上差，无可奈何间，才忽然想到了我。可是，当我听说稿子要写成3-5千字的人物通讯的形式，第二天早上是最后的期限时，我一下子傻眼了，心里不由得咕咚起来。时间这么紧，任务这么重，我能拿出来吗？看到我低头沉思、愁眉紧锁的样子，他哈哈大笑着说：“你在老爷大堂里干事，还不是小菜一碟？先吃饭吧。”他哪里知道，我是第一次弄这样的人物通讯啊。我嗫嚅着嘴唇，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吃饭时，他说自己吃过了。只为我要了一碟肉拌菜，两瓶啤酒，一碗油泼辣子片片面。不一会，我就吃得大汗淋漓，喝得面红耳赤，意气昂扬起来。有句俗话说，酒壮怂汉胆。我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示弱，绝不能让人笑话。今晚前面是沟是崖，都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饭后，他领我在酒店开了房。我脱掉短袖和长裤，坦着胸露着背，趁着酒劲激发出来的兴奋，和他滔滔不绝地聊起来，边聊边记录，边记录边琢磨。一直从他当会计聊到当村长，从当村长聊到当支书。他的一个个想法，解决的一个个难题，办下的一件件实事，村里发生的一次次变化，听得我心潮起伏，但要立马提笔就写，却无论如何也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一下子成了“南郭”先生。怎么命题？怎么谋篇？怎么布局？怎么开头？怎么结尾？怎么塑造他的形象？怎么表现他的精神？我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想，浓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了一盒又一盒，废纸撕了一页又一页。当时，那种感觉，简直和女人生不出孩子一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大约到了凌晨三点，我的眼前才豁然开朗，开始一鼓作气，洋洋洒洒写起来。五点半左右完稿时，我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早饭后，他去打印部打稿子，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中午11点，他高兴地打来电话，稿子过关了，反映很好。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谢天谢地！自己终于没有在老家人面前丢人！虚荣啊！为了虚荣而活受罪！
　　真没有想到，我第一次就这样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当了回“枪手”。
　　其实，在政府办给领导写材料的活儿，不单枯燥乏味无聊没意思，而且经常熬夜加班连轴转，忙得像陀螺一样，身心很累很累。有位师兄曾这样幽默地调侃我们这些人的状态：喝开水，尿黄尿，费灯泡，省老婆。曾有人经常这样说，材料是用烟熏出来的。这话不准确，但对我来说确实是这样。在政府办干综合材料的那几年里，隔三差五彻夜加班弄材料，那是家常便饭。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夜宵可以不考虑，香烟作为精神食粮，至少必须准备两包。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冥思苦想。烟抽完了，材料也就完成了。一晚上不睡觉，加上烟熏火燎，面如土色。第二天，有人一见面就说，像刚从墓窟窿爬出来的。不过，我总觉得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饭碗，既然自己命贱命穷，落在了这把草上，就得坦然地去面对，乐观地去接收，抱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既然平时这么忙，为什么还当要“枪手”？说真的，工作业余当“枪手”也是一种生活的无奈。像我，一个人带着一家人在县城里混，吃喝拉撒用，压力山大。好处是，当了“枪手”后，有人知道我抽烟很凶，帮了他们的忙，为表示感谢就给我烟。如果有人请我改材料送包烟，是10元以上的，我就把它换成两包5元钱的烟，留着自己抽。有时自己不抽也攒下来，等有事求人的时候，再拿出来派用场。倘若有人请我写材料，送一条烟，我就把它拿到商店里贱卖了，变成一点现钱，留给老婆孩子花销，以贴补日常家用。所以，但凡有人请我代笔的事，我还是奋不顾身地去做，因为有情有义的人，多多少少是给一点报酬的。我心里非常清楚，为了生存，为了生活，我必须付出十倍的努力。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羊放着，酸枣也摘着”，这些土气得掉渣渣的话，不知在我们乡间口耳相传多少年了。它是我的父老乡亲从生活中总结出来，体现出了一种最基本、最实际、最朴素的生存观。他们的经验告诉我，脚踏实际，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经常有人这样说，材料放在你手里，简直太简单、太容易了。真是这样吗？每逢听到这样的话，我只有苦笑着摇摇头了之。说句老实话，他们哪里知道写材料往往要经过女人十月怀胎一样的痛苦的。有了太简单、太容易的看法，一些人就未免把我的劳动和智慧不当回事。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地区发生大地震，我们县也地动山摇，倒塌了许多民房，各级都在积极抗震救灾，全县涌现出了不少先进集体和个人。一天晚上10点多，我刚躺下，一个单位的“一把手”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评选抗震救灾先进党委，事迹材料3000字左右，写成通讯形式，第二天要上报省市。单位上的人写了改了几回，都被县上退回来了，拜托我一定帮忙。没有办法推脱，我就在电话里向他和相关人员做了详细采访。家里没有电脑，我就来到单位办公室，喝着酽茶，连续抽了三包烟，通宵达旦，一眼不眨地给完成了。翌日早上上班前，我给他交了材料，他请我吃了一碗羊肉泡，算是感谢。不几天，他们单位的先进事迹一字不差地在市报、省报上刊发了出来，连我的名字都没有署上。后来，这位领导还请我给单位搞过几个材料，都是以一碗羊肉泡的形式打发了我。提起这件事，一位朋友替我抱不平，说文字不值钱，熬夜不值得，这样的傻事别干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最起码可以赚个人缘吧。尽管心里老是这么想，但我后来也学聪明了，遇到他打电话弄材料，我就借口忙一口回绝了。